老杜回到成都，在家里忙了一阵子。维修，又费钱，又费神。对老杜来说，唯一的好处是增强了和老朋友的友谊。
春天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变长，一天比一天暖和，老杜也一天比一天松弛。紧张了几年，回到家，松弛下来，老杜得空就去河边观物养神。心神安定，容易有神来之笔。老杜就得了两首，没有题目，只依着体裁，叫《绝句二首》。老天爷送来的诗，各自的名字也跟着顺序叫，第一首叫其一，第二首叫其二。孩子多的家庭，第一个孩子叫老大，第二个孩子叫老二。叫法的道理，和老杜这两首诗的题目一样。
诗如下：
绝句二首
其一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其二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这两首诗，写得很好。好到只要几个字，就能感到好。这种好，是不讲道理的好，直接感动人的灵*。不讲道理，不是讲不出道理，而是讲出来了道理，也没法复制出同样水平的诗。艺术的魅力，就在这里。
今天，我们读第一首。
这首诗，老早就有人说，这不是小孩儿对对子吗？从技法上说，一点不错。“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会点《声律启蒙》，都能溜几句。老杜这首诗，用了两个对子，看起来像是从律诗中挖出来中间那一块儿。这是个麻烦事儿。一首诗，能说是一首诗，得有头有尾。只有中间一块儿，那叫没头没尾。平时说话还不能没头没尾呢，写诗更不能这样。有头有尾，表现在结构上，是起承转合。老杜这首诗，这四步都有。
起句，迟日江山丽。《诗经》里说“春日迟迟”，后来人借过来，简化一下，写成迟日。迟日，就是春日。头一句，说迟日，第二句，说春风。都是春，一个在暗，一个在明，是一种承接。这是用词的承。一般来说，能做到这一点，就是好诗了。老杜这首诗，不止于此。“江山丽而花草生香，从气化说向物情，此即一起一承也。”（《杜诗详注》）这句话，说得比较玄虚，气化这种抽象的学说，老杜到底是不是有意识用，不大容易弄清楚。参考一下中国哲人讲天地化生的次序，这段话就好理解了。气变天地万物，这个是总纲。有了总纲，还要有次序。这个次序简单说就是，气、天地、万物。万物里，江山承载花草树木，鸟兽鱼虫。花草，甚至向后到燕子、鸳鸯，都在江山之中。花草生香，泥土消融，沙滩变暖，从物理角度说，都是日光明丽的结果。迟日江山丽，这五个字，空间够大，能承载；温度合适，能滋养万物；季节合适，有春意，也有睡意。
承过了，便要转。文似看山喜不平。承是平，转便是不平，就是要换个不一样的来写。不一样，可以是矛盾的，也可以是临近的。选择哪一种，要看作者想要画出哪种风格。是圆转如意，还是20米折返跑。老杜年龄大了，选择圆转如意。转，要转得圆，从花草转到禽鸟很合适。在中国画中，花鸟本身就一体。花草是植物，燕子、鸳鸯是动物，类别换了。花草、燕子、鸳鸯，又都是轻灵之物，风景自身的和谐，情绪的喜悦，不但没有破坏，反而更加灵动了。从植物到动物，可以看成是从静态到动态，这也算一种转。这个转，老杜转得精细入微。“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整体是静态，但日、江、风、香是动，是静中之动。“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这两句里，泥融、沙暖是缓缓的动，是身体感受，飞燕子是急速的动，是视觉的影像，睡鸳鸯是静，是动中之静。动和静，本来是对立的状态，经老杜这么一调和，变成了柔和的转，很有点太极图的样子。
转过了，要合。合是回锋，是照应开头。物象上，沙暖、泥融都在回应丽日，鸳鸯、燕子都在回应江山，有鸳鸯、有燕子，江山才有生机、有活力。
有起承转合，就有了完整的结构，就是一首诗。老杜这首诗，在物象的层面上，起承转合很清晰；在物象内在的情理层面，一气连贯，自成天地；在情态转换层面上，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圆转自如；在情感表达层面，又极其节制，不着一字，读起来，淡到无迹喜意。
只做到第一层，就能成诗。老杜这首诗有四层。可要换个时间，或者换个地方，让老杜着意去写，也不一定再写出这样的诗。
——山外青山之号
附：绝句二首
其一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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