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对于人的自由与束缚二重属性有极其深刻的洞见,在古典的语境之下写出了现代甚至是后现代的“超时空”观照。
一家之主贾母看似是金字塔尖的权威、拥有生杀予夺的自由,却被深深束缚在不同派系、复杂关系的动态平衡中,左右为难。
一个极其有趣的例子,是关于鸳鸯的婚事她可以勃然大怒,关于亲孙女林黛玉的婚事她却始终未置一词。
贾母不关心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终身大事吗?她当然关心,但她“举止由心”的权利界限,其实也就止于“决定鸳鸯婚事”这个层面。
第一点,立场和落脚点不同。
鸳鸯婚事是贾母可以从个人角度出发决定的“私事”,但宝玉婚事的却是贾母必须通盘考虑整个贾府家族利益的“公事”。
从个人感情角度而言,贾母未必不愿意促成黛玉和宝玉的婚事,但不论是她从头至尾不帮二人定亲的含混态度、还是后期她对宝琴表示出的极大兴趣,抑或是续书中高鹗所写的钗玉大婚,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昭示着贾母的态度:作为贾府利益的执掌者,她的私人喜好等感性因素不重要,对方的家世财富名望、女孩的性格是否适合理家等理性因素才重要。
换句话说,鸳鸯是一件小事、不影响贾府百年基业,贾母给不给全凭自己高兴;但宝玉黛玉是一件大事,关系贾府未来发展,终极大boss贾母也必须以“家族利益”为重。
第二点,被戳中底线的“领域感”不同。
贾赦索要鸳鸯、贾母大怒,这对母子对待同一个问题、观测到的重点却截然不同。
贾赦能够看到的仅仅只有色相,贾母注重的却是“宅斗”,“你们觊觎我的左膀右臂,要架空我”。
在贾赦眼中鸳鸯的身份不过是个丫环,这个丫环是否具有堪比王熙凤、平儿的实权他不清楚、也不在乎。
而贾母的态度是所谓越过现象看动机的“弄走了她,你们好来摆布我”。
这也是为什么探春劝架如此有效,她一句话点醒了贾母“大伯子要人小婶子如此知道、就算知道也只能推不知道”,将王夫人的犯罪嫌疑摘得干干净净、顺便让贾母回到正常思考状态“贾赦这个呆子没那么复杂的心思”。
换句话说,贾母为鸳鸯大怒的重点不在于鸳鸯,而在于她本人,在于“你们通过她入侵我的私人领域”;但林黛玉不同,林黛玉虽然是贾母的嫡亲外孙女,却和贾母的日常财*大权、行*事务处理等重要事情毫不沾边。
第三点,紧迫性不同,矛盾爆发的方式也不同。
鸳鸯被逼婚,披头散发闯入贾母房中、当着众人面断发明志,一面哭一面控诉。
观感极其难看、影响极其恶劣。
贾母长子如此不堪、这无疑是当着众人面给了她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
怒急攻心。
纵使贾母早已知道大儿子荒唐不成器,纵使贾母早已在大风大浪中修得极其强硬的心理素质,被这样的突发事件直接刺激,她也难免会情绪激动。
与之相反,宝黛婚事则是漫长战线里的温水煮青蛙。
各方势力暗地里斗得你死我活、但明面上丝毫不露痕迹,依旧是一幅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模样。整体情况如此,“老江湖”贾母的态度自然也会不显山不露水。
纵使是所谓的“人生赢家”贾母,又哪里有真正百分百的自由和随心所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