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银川日报」
金鸳鸯是家生子儿,也就是贾家的仆人所生出来的孩子。这个从至少两代为奴家庭出来的女孩,在《红楼梦》里始终给人活泼、开朗、懂事、聪慧又爽利的印象。她出场比较早,贾母出来的时候一般都是她和琥珀随侍。要特别注意到她,是在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时候,第40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在这一回中,金鸳鸯闪亮登场,充分演绎了她的精彩。二宴开酒令,鸳鸯做令官,代贾母宣令,她不慌不忙,张弛有度,察言观色,极能揣摩贾母心意,投其所好,将一个令官当得十分称职,大家玩得皆大欢喜,贾母尤其开心。宴会后有个细节,鸳鸯让把剩下的菜挑两碗送给平儿,接着又问李纨的大丫环素云哪里去了,又给袭人送了一些。把所有该照顾的人都要照顾到,由此可见鸳鸯的成熟和周到。
鸳鸯被推到风口浪尖经受考验,是被贾赦看上以后。真是鬼使神差,不知道什么时候贾赦看中了鸳鸯,回去就琢磨着要纳了做妾。纳妾是贾赦的最大爱好,他的老婆邢夫人胆小、蠢笨,深惧丈夫。对于丈夫纳妾是不敢干涉的,相反她很愿意替他为纳妾的事奔走。她受了贾赦委派,兴冲冲要去跟贾母要鸳鸯。那日恰巧凤姐过去办事,邢夫人把事情先告诉凤姐,让凤姐给说合说合。王熙凤当时就傻了,因为贾赦和鸳鸯,实在是不能相配。更重要的是,王熙凤知道贾母如今的生活根本离不开鸳鸯。老太太上了年岁,这些年一手调教出的鸳鸯也等于是她的一个贴身依靠,鸳鸯甚至比贾母的亲生儿孙还贴心,一应起居饮食都是鸳鸯在打理。如果忽然要走了鸳鸯,对贾母也是一个打击。
王熙凤婉言提醒她婆婆,此举可能不妥当。可邢夫人这个糊涂蛋哪里想得到这些,她根本不愿站在贾母角度替年迈之人着想一下。她很不高兴,说凤姐这是推诿,不愿意帮忙罢了。王熙凤一看这蠢人要自己撞枪口,她也就不好意思拦着了。她心思飞转,早有了主意,让邢夫人赶紧讨要去,趁着老太太高兴,这会子就去。为了避开嫌疑,她还特意和邢夫人一起过去,借口邢夫人的马车坏了,让婆婆坐了自己的车过去。狡猾的凤姐把自己完全从是非里摘出来了,后面她就可以远远站着瞧热闹了。果然有热闹瞧。邢夫人哪里想得到儿媳妇给她设的套,她高高兴兴地直奔贾母跟前。跟贾母说了一会儿话,假意出来找王夫人说话,却到了鸳鸯屋里,给鸳鸯把事情说了。对于鸳鸯来说,这消息无疑是五雷轰顶晴天霹雳。邢夫人的愚蠢通过这件事一览无余。她完全陷在自己的设想里,鸳鸯肯定会一万个同意,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是巴不得呢。鸳鸯先愿意了,到时候她和鸳鸯几面夹击,不由得贾母不同意。
邢夫人最后扇了自己的脸,贾赦也扇了他自己的老脸。这对愚蠢、贪婪、无耻、自大的夫妇,做梦都想不到的是,那个叫鸳鸯的小女子会不愿意,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可偏偏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女子,她不贪慕虚荣,拒绝牺牲青春年华换取所谓的富贵,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为了抗婚,鸳鸯拿出剪刀剪自己的头发,要做姑子去。说她就是青灯古佛孤苦一生也不愿意嫁给那个糟老头子。这是何等的气性!为了逼鸳鸯就范,贾赦甚至做出了和身份不符的举动,恐吓说鸳鸯一辈子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鸳鸯说等老太太百年了,我大不了还有一死,反正是宁死也不嫁给贾赦。贾赦只能灰溜溜地收场,最后花八百两银子买了17岁的嫣红收在房里才算完事。
鸳鸯抗婚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哭着骂出的那些话,“牛不喝水强按头”,“家生子怎么了,大不了还有一死”,这是跟袭人平儿说的。“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画,都是好画(话)”,这是骂她嫂子的。她的反抗是很强烈的,连一点犹豫都不曾有过。给贾赦做妾,对于下人们还是有诱惑的,从鸳鸯哥嫂的言行里就看得出,尤其鸳鸯嫂子,简直是狂喜不已,好像终于攀到了一条可以钻天的梯子。鸳鸯却很清醒,言辞比刀子还利索,一句句扎出来,刀刀见血,直揭本质。别人看到的是给贾赦做妾能带给自己和家人的利益,当事者本人鸳鸯看到的是背后的结局。赵周两位姨娘就是例子,两个“苦瓠子”。《红楼梦》里的丫环们有些顺命,更多的具备反抗意识,最强烈的是鸳鸯和晴雯。某种程度上鸳鸯比晴雯还反抗得彻底。晴雯临死明确说出了自己的后悔,大意是早知道如此,她就会早该有一番自己的打算。鸳鸯最后走的路才让我们看出她的真刚烈。贾母死了,她横竖逃不出大老爷的手掌心,干脆一死了之,干干净净。
成功抗婚以后,鸳鸯回归了她的正常生活。每天侍奉着贾母,把老太太照顾得稳稳妥妥。当然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鸳鸯也有她的多面性,在那个几百人的大家庭里生活,她也被打磨出了足够的世故。贾琏两口子被家中花费逼得无计可施,请了鸳鸯来全力巴结,暗示她从贾母屋里偷几件一时间没人注意的物品出来换钱。当时鸳鸯没搭茬,那么事情究竟成没成呢?后文有了回应,邢夫人逼着贾琏拿银子给自己使唤,贾琏说一时间拿不出,邢夫人冷笑说你们连老太太的东西都能踅摸出来换银子花。由此可见,鸳鸯是帮了那个忙的。鸳鸯在贾母身边很受器重,连王熙凤和贾琏都喊她姐姐,她所到之处,大家都会使劲地巴结,她的地位甚至比有些不得意的主子还高,因为她深得贾母倚重,而她自己,早就熟稔了这个复杂环境里的人情世故并能游刃有余地生存。
《红楼梦》全文给鸳鸯的回目有四回,三宣牙牌令是一次,抗婚是一次,第三次是第71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说的是鸳鸯临睡前去大观园办事,无意中撞到一对偷偷幽会的“鸳鸯”,原来是司棋和她表弟,司棋吓得跪地求饶,回园后吓出病来,鸳鸯却压根没有往外宣扬这事,不但替司棋保密,听到她病倒,还跑去安慰了一番。第四次给鸳鸯回目,是贾母死后,她自杀殉主。鸳鸯抗婚和自杀,都很让人震撼,这个豆蔻年华就誓死终身不嫁并自绝于世的女孩儿,让读者再次深度审视当时社会的丑陋面目和残酷本质。
◆马金莲(宁夏西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