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明淮安府盐城县射阳湖边有个朦胧村,村子里有个人,姓周,排行第六,原本也是有名字的,但他没什么本事,在村里实在太不起眼,所以人们都叫他周六。
周六家里只有茅草屋三间,连像样的院墙都没有,只是用树枝和茅草编成篱笆,上面抹上稀泥,围成一圈。
这朦胧村本来就十分荒凉,往左边不远是水,往右边去也是水,四周无非就是些荆棘芦苇,没有可以种麦种菜的田地,别的村都农忙插苗的时候,他们村只能看着。
周六是个窝囊懒惰不学好的人,即便是有田地,他也未必肯下那份力气去耕种。人即便是没上进心,可一日三餐总还是必不可少的,这周六靠什么糊口度日呢?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朦胧村周围都是河滩,有的是荆棘芦苇,周六就靠着割芦苇编草席度日,倒是也能够混个三餐温饱。
但是周六天性贪杯好酒,村里只要有酒局就少不了他,每天蹭吃蹭喝,挣了钱都换酒喝了,手头攒不下几个铜钱。
他老婆已经过世,只有一个女儿,取名叫长寿。长寿已经一十八岁了,只因母亲走得早,女工刺绣一样都不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是她母亲还在,也不过是村子里的一个普通农妇,也根本不晓得描鸾刺凤织绣缝裳,长寿每天在家里就是帮着父亲劈芦做席罢了。
生在这样的家庭,纵然是臂如莲藕,天天劈芦做席,再粉嫩的胳膊也会添上蛇腹般的断纹,任她十指似笋尖,也会弄得像鼓槌头一样。
长寿一头黑发足有四五尺长,青细和柔,若是生在贵家富户,天天加上香油,隔三差五篦去尘垢,定然是粉容娇面,妩媚动人。
可惜长寿生在周六家,每天从早忙到晚,没有一刻清闲,每天早上起来,舀些冷水胡乱擦一把脸,拿着半爿梳子三梳两挽,挽成三寸长歪不歪正不正的一个鼓槌包,真是埋没了她一头长发。
长寿又生得一口好牙齿,齐如蝤蛴细如鱼鳞,虽没有灌香刷擦牙散,却天生雪白,又不露出齿龈。
还有就是她眉如两道春山,双眼如一泓秋水,虽然面黄肌瘦,却是鼻直口方,身材端正,腰身婀娜。
这样一个年轻女孩子,若是对镜晓妆搽脂抹粉,再穿上一身好衣裳,缓步轻行,不知道会迷倒多少浪荡子弟。
穷人家的孩子从来不缠足,长寿一双大脚,加上每天蓬头垢面,总是穿着一身缝缝补补的旧衣裳,明明是天生丽质,却被贫穷和无情风霜掩盖。
周六每天东游西荡喝得烂醉,长寿从早到晚忙着做草席,基本不出门,时间长了,就好像个泥塑木胎,很少开口说话,除了在家劈芦做席,只晓得穿衣吃饭,其他的一概不懂。
常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长寿已经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而周六这样的人家,肯定不会和什么高门大户结亲。
恰好这时候北神堰里有个渔民刘五,正要给大儿子找老婆,经过堰中的胥老人从中说和,两家定下了亲事。
男方家是捕鱼的,女方家是织席的,也不懂什么问名纳采这种礼节,只是用几贯铜钱作聘礼,弄了些鸡鸭,请胥老人喝顿酒,袖里来袖里去,没花一个铜子。
周六虽然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干什么都不着调,却唯独对女儿的婚事十分上心,刘家送来的钱,他一分一文都没乱花,全都用来给女儿置办嫁妆了。
他给女儿置办了荆钗布裙等等,又特意挑了一个好日子,送女儿过门。他这样的农庄小户,这样的礼数已经算是很周到的了。
花对花,柳对柳,破畚箕对折茹帚。编席女儿捕鱼郎,配搭无差堪匹偶。你不嫌来我不觉得丑,草草成婚礼数有。
新郎新妇拜双亲,阿翁阿妈同点首。
忙请亲家快上船,冰人推逊前头走。
女婿当前拜丈人,两亲相见文绉绉。
做亲筵席即摆开,奉陪广请诸亲友。
乌盆糙碗乱纵横,鸡肉鱼是兼菜韭。
满斟村醪敬岳翁,赶月流星不离口。
大家畅饮尽忘怀,连叫艄头飞烫酒。
风卷残云顷刻间,杯盘狼藉无余蔌。
红轮西堕月将升,丈人辞倒如颠狗。
邻船儿女笑喧天,一阵荟荟齐拍手。
周六送女儿成亲,喝得烂醉如泥,刘五找了邻居帮忙把他送回家。
一般妇女都会缝缝补补,可是长寿的母亲走得早,没有人教,所以根本不会,至于说到捕鱼,她从小在陆地上长大,既不会撒网又不会撑船。
渔船上空间狭窄,左摇右晃,长寿一个旱鸭子,根本站不稳,一个不注意就会跌进了水里。她浑身湿透,又没别的衣裳能替换,只好坐着让太阳晒干,要是遇上又阴雨天,那就只能受冻了。
新媳妇不适应船上生活本来是挺正常的事,可是这刘五为人极其不厚道,只要儿媳妇但凡有点什么差错,他就破口大骂,还经常不给饭吃。
一天,刘五带着儿子到市场里卖鱼,一路上都在数落儿媳妇的不是。
虽说刘五不厚道,但如果他儿子心疼老婆,能替老婆说句好话倒也还好,可是也许是二人没有夫妻缘分,刘大也嫌长寿没用,心里也已经起了把她休掉的念头。
刘大听了父亲的话,更像是火上添油,跟着说道:“常言道龙配龙,凤配凤,鹁鸪对鹁鸪,乌鸦对乌鸦,我是打渔人,就应该找个渔户,怎么就听了那个不着调的胥老人的话,娶了这么个老婆。
她是编草席的人,怎么过得惯我们船上的日子,况且她笨得要命,什么都不会干,她那十个手指头就像树杈子一样,连衣裳都不会缝,要她有什么用?
不如把媒人和她爹一块请来,不过就是费些酒饭,明明白白跟他说,你女儿在船上过不惯,万一有个闪失反而不好,我们情愿把她送回去,听凭她改嫁,聘礼我们也不要了。你看这样行吗?”
刘五听了儿子的话连连点头,夸儿子说得有理,然后让儿子先回去,他自己去找胥老人商量这事。
胥老人刚好就在村子里,正在摇着铃铛挨家挨户求施舍:“孝顺父母,尊敬长上。”
没等他念出第三第四句,就被刘五一把拉到一边,说道:“胥太公,一向可好啊!今日得了多少米了?”
胥老人见是刘五,哈哈一笑,把袖子一提说道:“都在这里,连一升都不到。”
刘五笑着说道:“一升米也值好些钱了,我看天快黑了,不如到我船上去喝几杯吧?”
胥老人高兴地说:“好啊。”
俩人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前边围了一群人,好像是有人在打架。等走近了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周六。
听围观的人说,周六卖芦席给人,因为价钱没谈拢,和一个卖豆腐的后生发生了口角,一言不合打了起来。旁边有一个老头儿在劝,是那后生的父亲。
胥老人挤进人群中,拉住那个老头说道:“你平时没有好好管教儿子,才让儿子无端跟人打架,这是你老人家的不是。”
然后又对那后生说:“他叫周六,就住在射阳湖边,跟我们北神堰的算是老乡,又不是从他州外府来的人,愿意吃你的亏?况且他是卖席子,你是做豆腐,各做各的买卖,干嘛为了一时口角打架?这样可不好!”
本来也没多大点事,胥老头站出来劝解,后生与周六听了,也就撒开了手。
胥老人笑着摇起铃铛高声念道:“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勿作非为。”
众人看没事了,很快一哄而散。
刘五本来就打算去找周六的,没想到在这里碰巧遇到了他,赶紧上前说道:“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亲家,不如到我的小船上,和胥阿公一起喝几杯。”
周六见是亲家,连忙拱手道:“那天盛情款待,我还没来得及谢,怎么好再打扰?”
刘五道:“亲家不要笑话,我们小户人家做事不懂礼数,令爱过门之后,三朝满月的也没跟亲家送礼,实在是我的不是。”
周六听了这话满面通红,说道:“刘亲家,女儿出嫁到今天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也不懂什么礼数,实在不好意思。”
胥老人叫两人都这么客气,摆摆手说道:“既然这样就都别说了,一起走吧,到他船上喝几杯。”
周六就跟胥老头和刘五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刘五的船边。长寿见到父亲来了,一个月来受的委屈一股脑涌上心头,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刘大见了老丈人,在船舱板上作了个揖,刘五的妻子也向船头道了个万福,说道:“亲家公,什么好风把你吹来了。我船上的芦席破了,又被儿媳妇不小心踏穿,掉到水里去了,亲家公还有没有紧密些的,带几扇给我。”
刘五立刻对妻子道:“别扯这些闲话,赶紧去烫酒,再煮几条鱼来给亲家接风。”
刘五已经跟儿子商量好了,一定要把儿媳妇退回去,所以在喝酒的时候,一直说长寿从小在岸上长大,不适合在船上的话。
刘五向胥老头悄悄使了个眼色,又趁着周六不注意在他耳朵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长寿听到公公刘五说起她掉进水里好几次,想到因为没有替换的衣裳被冻了一整天,想到被公公骂,她又笨嘴拙舌说不清楚,急得放声大哭起来。
胥老头终究是个专干保媒拉纤的,巧舌如簧善于搬弄,还没等周六开口便抢先说道:“不难,这个不难!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知道你们两位愿不愿意听。”
刘五赶紧附和道:“你老人家的主意肯定是好主意,我们肯定听。”
只听这胥老头满脸堆笑慢悠悠说道:“岸上的人做不了水上人的事,水上的人却做得岸上人的活,此乃自然之理。
周六官丧偶之后,只有长寿姐这一个女儿,嫁到你家以后肯定是时常牵挂。今天已经满一个月了,何不先送儿媳妇回娘家,就算是回门了。
刘小官也跟着到丈人家去学做芦席,一来可以帮衬着点丈人,尽一份孝心,二来你家船上用的芦席都是用的周六官的,以后也用不着刘阿妈费心了。
刘家老二年纪也不小了,依我看,就找个生在船上的女儿,朝晨种树,到夜乘凉。娶了这房媳妇,家里也就有了帮衬,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两人心里憋着坏,胥老头说完给刘五递了个眼色,刘五赶紧附和道:“这个办法好。但是我大儿子到亲家那边住,我这做父亲的,怎么也得凑几串钱给他做本钱才是。为今之计,不如亲家带着儿媳妇先回去,等过两天我凑够了钱,亲自送儿子上门,亲家觉得怎样?”
周六听到刘五说肯让女婿来家里帮衬,又带着本钱,立刻乐开了花,暗自琢磨道:“自从女儿嫁了以后,家里确实少了帮手,手头越来越不宽裕,如果女婿愿意过来,那当然最好。”
周六心里高兴,嘴上却说道:“我就这一个女儿,这门手艺总是要传给女婿的,到我家去住倒也无妨。只是,做芦席生意本小利薄,比不得亲家在船上网网都能见到钱,你要不要再想想,不要后悔。”
胥老头道:“哎呀!我老人家的话不会有错,若是运气好,船上挣得钱,岸上也挣得钱,若是没那个时运,别说是打鱼,就是开典当铺也会赔本。今天趁我在这里,把令爱一起带回去吧。”
刘五赶紧说道:“胥阿公说得有理。况且我有两个儿子,就算过继一个给亲家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胥老头拍拍手笑道:“说得好,说得妙,就这么定了,快拿热酒来!”
周六不知道被他们算计了,还以为胥老头是向着自己,也跟着笑道:“既然这样,那就这么定了。”
刘五立即让儿子去雇了一只小船等着,而这周六见了酒就像猫儿见了鱼,一壶不够,两壶刚开头,三壶打不住。
眼瞅着太阳西斜,水面上霞光万丈,月亮挂上枝头,炊烟四起,胥老头赶忙说天色晚了,快些走吧。周六带着女儿上了船,胥老头跟着送他们回去。
小船行至射阳湖边,天色渐渐暗了,周六已经喝得烂醉,一会儿要坐着一会儿要站着,一会儿指东一会话西,险些掉进水里去。
等到了周六家旁边,船主停船靠岸,周六见到家了,不等船停稳,摇摇晃晃就要下船。没想到这时候船头一歪,周六一脚踏空,翻了个筋斗掉进了水里。
长寿见父亲掉进了水里,急忙呼救,可是船主和那胥老头看着黑乎乎的水面,都缩头缩尾,谁也不肯下水去救。
等到叫来了附近邻居,众人把周六打捞上来时,他已经三魂归地六魄朝天,无论长寿怎么哭喊也叫不醒了,黄泉路上又多了一只酒鬼。
长寿抱着父亲的尸体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邻居们在旁边又拉又劝,她的情绪才总算稳定下来。
长寿回到家里,发现家里竟然连一粒米都没有,原来从她出嫁以后,家里就剩下了她爹一个人,他编席卖席四处奔波,有时候就在外面蹭吃蹭喝,很少回家。
父亲已经死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后事办了,可是长寿身上分文没有,于是只得央求胥老头去告诉公婆和丈夫,指望他们能拿出钱来给父亲办后事。
但是她哪里会知道,那刘五父子俩嫌她没用,早就不想要她了,本来还担心周六不肯答应会生出什么是非来,现在听说他掉进河里淹死了,可算是正中下怀,哪里还肯拿出钱来帮她。
那胥老头原本跟刘家就是一路的,长寿眼巴巴的等了两三天也没见他再来,这才明白,根本就指望不上了。
无奈之下,长寿只得在村里四处给人磕头,恳求左邻右舍帮忙,在屋子外面挖了个土坑,将父亲埋了。
长寿身无分文,家里没米没柴,根本活不下去,于是一路走一路打听北神堰在哪,期望着还能回到丈夫船上,顾不得回去要受多少委屈,只求能有顿饱饭吃。
刘五一家看到长寿找来了,赶紧驾船藏到了别的地方,长寿找不到船,只能看着长长的河岸默默流泪。
回来的路上,长寿遇见了胥老头,便央求她帮忙去寻找丈夫的船。
胥老头这时候也不再藏着掖着了,直截了当告诉她,她的公婆和丈夫嫌她没用,早就不想要她了,这才哄她父亲把她带回来,现在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长寿一个弱女子,这几天来因为父亲的死早已是身心疲惫,又没吃过一顿饱饭,现在得知了真相,又气又急,嚎啕大哭,差点昏死过去。
没有办法,长寿只得又回到了没米没柴的家。可怜她一个女孩子,以后要怎么活下去?
幸好村里有人见她可怜,给了她一些剩饭,才没有饿死家中,可这又能维持几天?
这时候村里有好心的大娘跟她说,这朦胧村实在太穷了,即便现在有人见她可怜能给她一些剩饭,时间长了肯定就没人给了,不如到别的村子去看看,也许能讨到饭。
人总要活下去,长寿现在无依无靠,除了去讨饭,好像也没别的什么活路了。
射阳湖边,以及北神堰这一带,村连着村,户挨着户,炊烟不断,见她可怜施舍一些剩饭稀粥给她的倒是也不少。
幸好她因为家里太穷,从小就帮家里干活,不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宰只鸡都害怕的娇小姐,几十里地走下来倒也不是问题,只是脚上多了几个水泡罢了。
为了能有口饱饭,为了活下去,这点苦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以前父亲在的时候,长寿在家里每天从早到晚忙着做饭洗衣劈芦编席,根本没有功夫到街上去,也没有人能说说话,所以她一直沉默寡言,以至于常常连一句整话都说不明白,村里人都觉得她天生木讷愚笨。
如今四处讨饭,来到人家门前,要是还像以前那样张不开嘴说不出话,是要不到东西吃的。
为了不挨饿,她也渐渐开始学着别的乞丐那样,不再娇羞怯懦,在人家门前抬高了嗓门,高喊吉祥话求人家施舍,时不时的还落下两行泪来,哪个看了不可怜她。
长寿在刘家的时候经常受欺负,如今在街上讨饭,街上的乞丐不止她一个,跑得慢了要不到,挤不到人前吃不着,不敢跟别人争,到手的馍馍也会被人抢了去。
为了活命就得去争去抢,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懦弱胆小,慢慢也学会了与人争抢,学会了撒泼打滚,更学会了察言观色,一眼就能看出哪个大方哪个吝啬小气。
现在的长寿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变得聪明机敏,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并且人情练达,很会察言观色。遇到了欺负她的人,她敢打敢骂,再不是那个只会在家里编草席的任人欺凌宰割的小女孩。
虽说风餐露宿,吃的是残羹剩饭,还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是她却不再像以前那样面黄肌瘦,看上去弱不经风,虽然是蓬头垢面,但是双眼却变得灵动有神,脸上也有了遮不住的光彩。
人总是这样被逼着改变,不逼到这份上,长寿还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不靠别人也能活下去。
长寿不知道又从哪找了一副鼓板,讨饭的时候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叫唱莲花落。
她出口成章,唱得又好听,三棒鼓随心所欲变换各种花样,走到哪都会吸引一大群人,人们听着她的唱词和吉祥话,都愿意多施舍给她一些。
某一天,长寿流浪到一个村子,名叫垫角村,见村里人口多十分热闹,便找了个空场扯开嗓子当街唱起了莲花落,男女老少全都围上来看。
人群里有个人说道:“我说这叫化丫头,唱一个六言歌第一句给大伙儿听听。”
长寿随口唱道:我的爹,我的娘,爹娘养我要风光。命里无缘不带得,若恼子,沿街求讨好凄凉,孝顺,没思量。
又有一人说:“再唱个六言第二句。”
长寿唱道:“我个公,我个婆,做别人媳妇无奈何。上船看,站不住,落汤鸡子浴风波。尊敬,也无多。”
又有人问:“丫头,和睦乡里怎么唱?”
她又随口换了个腔调唱道:“我劝人家左右听,东邻西舍莫争论,贼发火起亏他救,加添水火不救人。”
又有人问:“丫头,你一个叫花子,可晓得子孙怎么样教?”
她又随口唱:“生下儿来又有孙呀,热闹门庭呀,热闹门庭!贤愚贵贱,门与庭,庭与门,两相公呀,热闹的门庭。贵贱贤愚无定准呀,热闹门庭呀,热闹门庭!还须你去,门与庭,庭与门,教成人呀,热闹门庭!”
有的问说:“各安生理怎么唱,唱得好,我与你一百大钱,买双膝裤穿穿,遮住你这两只大脚。”
却又随口换出腔来唱道:“大小个生涯没虽不弗不同,只不要朝朝困到日头红。有个没不来顾你个无个苦,阿呀,各人自己巴个镬底热烘烘。”
又有人问道:“不要胡作非为怎么唱?”
长寿唱道:“唱了半日,口干舌燥,我且说一曲西江月词,与众位客官听着。
本分须教本分,为非切莫为非。倘然一朝有差池,祸患从此做起。大则钳锤到颈,大则竹木敲皮。爹生娘养要思之,从此回嗔作喜。”
唱完,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收起鼓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等着看官们给打赏。
众人大声喝彩道:“好个聪明的叫化丫头,六言哥让你唱出了这么多套路,就是那胥老头也不如你了。”
说话间,有扔下几枚铜钱的,有解开银包拿出零碎银子丢下的,有盛了剩饭递给她的,也有取来一碗茶给她润嗓子的。
长寿轻轻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跟前的东西,脸上挂着笑,想着这个月都不会饿肚子啦。
正当大伙儿说说笑笑施舍她的时候,人群中挤进一个老头,仔细看了看长寿后大声叫道:“这不是射阳湖边周老六家的女儿长寿吗,你怎么在这里?”
长寿听到有人说认识自己,立刻睁开眼看,发现眼前这老头看着十分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原来这个老头也住在射阳湖边,姓严号几希,是个走街窜巷给人批命算卦看风水的。
麻衣道人善于相面,他认为自己的道行能跟人家比肩,因为麻衣道人别号希夷,所以严老头就取个名号叫几希,意思是跟希夷先生比起来一点都不差。
当初严老头经常在周六那里买芦席,所以认得他的女儿长寿。他曾经给长寿看过相,看她发髩玄、眉目郎、齿牙细,身材端雅、内有正骨,只因为是个女儿家,所以不好揣摩。
另外,长寿额有主骨,眼有守精,鼻有梁柱,据她这个面相,以后一定是个富贵女子。只是泪堂黑气插入耳根,面上浮尘亘于发际,合该受一番磨难,才能受享荣华富贵。
周六一个卖草席的,听他说女儿以后能享富贵荣华,根本就不信,觉得他是胡言乱语,就说了几句难听话。他一气之下没再理周六,后来也没有再来往过,没想到又在这里见到了周六的女儿。
今天严老头路过这里,认出乞讨的叫花子原来是长寿,不免有些叹息。
严老头又围着长寿转了几圈,闭上眼掐指一算,说道:“周家大姐,不要愁,不要愁,以老夫看,你的造化就要到了。”
旁边有人立即插话道:“哈哈,是造化到了,卑田院(收容乞丐的地方)司长要娶他回去做掌家的娘子哩。”
众人听了这话,全都哈哈大笑。
看别人不信,严老头把眼睛一瞪,说道:“你可别小看了她!以这女子的面相,以后要做诰命嘞。要是这一百天之内她还沿街乞讨,你就把我这两只不辨玉石的眼珠刺瞎了。”
旁边有人笑道:“要是不准,我们到哪里找你去?”
严老头说道:“我可不是那没名没姓的江湖骗子。我这话要是不灵,你们可以到射阳湖边找我,只要提我严几希的名字,没有不认识的。”
严老头说完,一把推开围观的人,大踏步地走了。
听到这老头说自己叫严几希,人群中立刻有人说道:“严几希,我听说过他,听说他相面特别准,富家大户们都争着请他去算卦。”
又有人说道:“我也听说过,听说这老头能掐会算,是半仙之体。”
“小叫化,那老头可是个神仙,说不定你以后真能当诰命夫人。”有人笑着调侃道。
长寿看老头走远了,捡起地上的银钱,拍拍身上的土,喝了口茶,端起剩饭扒拉几口说道:“借你吉言,我以后要是当了诰命夫人,天天请你吃肉,再把那老头请到家里,天天好吃好喝地供着。”
大伙听了她的话,纷纷哈哈大笑。
虽说那严老头算卦准这事谁也没亲眼见过,可是架不住真有人信,而且闲人多,说是非的也多,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乞丐长寿姐以后能当诰命夫人这事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
有的说长寿可能是哪家的大小姐,有的说她是天上仙女下凡,来凡间找文曲星的,反正是越传越邪乎,她很快成了射阳湖、北神堰一带最有名的叫花子。
长寿当然也不相信那严老头的话,不过自从严老头说了那些话以后,她发现自己出名了,街上给她施舍的人比以前多了很多,还有一些叫花子听说人们给她的施舍多,都来跟在她后面讨饭。
北神堰附近有个有钱的员外,姓朱名从龙,也听说了这个事。
他平时就总听人说严老头算卦特别灵验,心里就琢磨,老头说的万一是真的呢?他本来就好交朋友,于是觉得应该跟长寿结识一下,说不定以后能有什么好处。
有一天,朱从龙在街上闲逛,看到前面围着好多人,他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个女乞丐在唱莲花落。
这人不会就是长寿吧?他赶紧跟身边的人打听,没想到还真是她。
长寿唱完,人们纷纷给了赏,等其他人都走了,朱从龙走上前,把一块二两多重的碎银子赏给了长寿。
长寿看到这位员外出手如此阔绰,赶忙说了一大段吉祥话。
朱从龙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停下,然后问道:“你就是那长寿姐?”
长寿赶忙答道:“正是。你老人家是谁,我怎么不认得?”
朱从龙笑道:“你不认得我,可我知道你,你现在可是这一带最有名的叫化了。听说那神算严几希给你相过面,说你以后能当诰命夫人?真有这回事吗?”
长寿立即答道:“那都是他胡说的,我爹就是个卖草席的,后来喝多了掉河里淹死了,我就出来讨饭了,能天天吃饱饭我就知足了,你看我这样的,哪像是能当诰命夫人的?”
朱从龙点点头说道:“你一个女子,天天沿街乞讨,终究不是个事。我看你聪明伶俐,不如到我家做个佣工,在厨房里干些杂活,也总好过你整日在街上乞讨。”
长寿姐听到这话立刻眼里放光,赶紧问道:“大官人真的愿意抬举我?”
朱从龙笑道:“我有必要捉弄你一个小乞丐吗?你要是愿意,现在就跟我走。”
长寿非常高兴,说话就要跪下感谢朱从龙。朱从龙把她带回了家,安排她在厨房中干些挑水烧火送饭端茶的活儿。
之前在街上乞讨,虽然也勉强能填饱肚子,可是风餐露宿四处奔波,如今到了朱家,日晒不到雨淋不着,她觉得比当乞丐强多了,所以干起活来特别卖力,不叫苦不嫌累。
她到了朱家以后,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洗净了脸上的尘埃,女子的婀娜娇媚渐渐又显露出来。她能说会道、人情练达,很快就与朱家其他婢女处成了好姐妹。
哪个女子不爱美,以前风餐露宿天天讨饭从来没想过打扮自己,可是现在看到其他姐妹们个个唇红齿白淡妆浓抹,亭亭玉立绰约多姿,羡慕得不得了。
在空闲下来的时候,长寿就跟其他姐妹学梳妆打扮,拿了工钱就求姐妹帮她买料子做衣裳,还跟着学起了女工针织。
长寿本就长得标致,在朱家做了几个月的烧火丫头,之前那个沿街乞讨整日蓬头垢面的女乞丐,如今竟化茧成蝶,蜕变成一位花容月貌的美娇娘。
朱从龙看到捡回来的女乞丐变成了美娇娘,也不免心动,而家里的其他下人见长寿一天比一天漂亮,竟然传出了闲话,说员外把她带回来,就是看上了她的美貌,将来肯定是会收她做小的。
这天,朱从龙坐在书房里,长寿捧了一杯茶进来,放在桌子上后就要离开。
朱从龙看着长寿的身姿顿生邪念,喊了一句:“干嘛急着走,过来稍坐一会。”
长寿转身回来,问他还有什么吩咐,可他上下打量着长寿,笑着不说话。长寿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又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下人们的风言风语,心里立刻警觉起来。
难道他真的对自己有不良企图吗?
见朱从龙不说话,长寿立刻正色道:“需要打扫书房有书童,收拾被褥床帐有婢女,老爷若是对我有别的想法,我宁愿继续去做乞丐。”
朱从龙被长寿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不该生此邪念,赶忙和颜悦色说道:“你是个良家女子,只是暂时流落街头,我看你可怜才把你带回来。
这些日子我也想过了,你在我家挑水烧火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打算给你物色一个好夫婿,你也好有个终身依靠,不是戏弄你。“
长寿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个意思,脸上微微一红,捂着脸跑出去了。
这正是:花枝无主任西东,羞共群芳斗艳红。纵萎枝头甘自老,肯教零乱逐春风。
话分两头,有一个书生姓吴名公佐,是湖广一带广济县人氏。这广济县以前属蕲州府,地处长江中游北岸,大别山南麓鄂东边缘,地扼吴头楚尾,历来有“鄂、皖、赣三省七县通衢”之称,因此有很多富家大族,吴公佐家就是其中之一,世代簪缨。
因家里有钱有势,从小还有些才气,所以他为人狂放浪荡不羁,最喜欢的就是击剑跑马,好酒使气又好与人赌斗,一出手就是百两千金。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喜欢上了游历名山大川,于是背着父亲跑了出来,一路远游到了盐城。
浪迹天涯的日子看起来美好,却是要花大笔钱财的,吴大公子一向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带出来的银钱很快就被折腾光了,到最后只得沦落到盐城附近的延寿寺内栖身。
可笑他本是富家公子,如今却在寺里做了小杂役,打斋饭,请月米,他慌忙奔走,挑佛像,背钟鼓,只靠硬撑。铺灯地狱,急忙忙折倒残油,请佛行香,生察察收藏衬布。监斋长寿线,礼所当应,收押小香钱,一分不能少。
道场还未散,他就得把镇坛米先装好,午饭刚过,已经把浴佛钱收进囊中。算来不是孙悟空,何苦甘为郭捧剑。
吴公佐在延寿寺里一混就是几个月,有天在外面喝得烂醉回来,被当家和尚数落了几句。谁知听了这话,几个月以来的愤懑全都涌上心头,吴大公子使起性子跟和尚大闹了一场,最后跑了出来。
跑出来之后的吴公佐想了想,自己也算是条汉子,只是现在暂时落魄罢了,就被这秃·驴一顿欺辱,不如先回家再做打算。
于是他将身上能卖的都变卖了,凑了几两银子,想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回家去。你别说,这吴大公子还真不简单,当得了贵公子也吃得了苦,竟然真就靠着两条腿走回了老家。
不过回到广济的吴公佐很快就感受到了来自亲戚朋友们的热切关怀,听闻他在盐城延寿寺做了几个月的打杂,纷纷夸赞他道:
“这不就是那位挑圣像背斋饭桶的吴大公子吗,怎么就放得下大寺院的伽蓝和出手大方的檀越回广济来了?想必是在盐城积攒下了数万的香火钱,如今回老家来,是想置办几亩香火田供奉祖先的吧?再不然,那就是想讨个香火婆,跟和尚养几个佛子佛孙哩。”
听着亲朋好友们的夸赞,吴公佐的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不仅是亲朋,他的叔伯们,也都嫌他不走正道,没人愿意搭理他,就连父母也看他这个败家儿子不顺眼。
吴公佐原本也是个读过书有血性的汉子,哪受得了这样的嘲笑,又羞又恨却只能宽慰自己道:“苏秦当年落魄回来,也是妻不下织机嫂不为炊,这种事从古到今都是这样,更何况好男儿志在四方,哪里不能安家,何必在这里被他们奚落。”
想到这里,吴公佐在家里搜罗了些银子,又返回盐城去了。
常言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他在延寿寺外面徘徊良久,觉得寺里肯定不会再收留他了,他也拉不下脸再回去。
如今到哪里去栖身呢,难道活人要让尿憋死,难道他吴公佐就要这样客死他乡了吗?
也可能是运气比较好吧,就在吴公佐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曾经在延寿寺里住借的一个秀才,复姓司空名浩,在寺里见过他,一眼就认出了他。
司空浩问吴公佐要去哪,在他对答了几句后,很快发现他出口成章,倒是有些吃惊,对他来了兴趣,所以跟他多攀谈了几句。
吴公佐从小就很有才气,知识渊博对答如流,司空浩既惊讶又敬佩,问道:“看足下也是个读书人,怎么会沦落到在寺庙里做杂役?”
公佐笑道:“抱关击柝,赁舂灌园,古今常事,有何奇怪?”接着他就把自己的来历如实讲述了一遍。
司空诰听了他的遭遇,留他在寺里住下,并且对其他秀才说道:“我虽然是个秀才忝列黉门,今天遇到从广济来的吴兄,他的才学实在令我佩服。如今吴兄流落他乡无处可去,能不能留他在这里,往来书柬和府县来的公文都交给吴兄代笔,既免了我们操心,老师也多了个帮手,岂不是两全其美?”
众秀才看在都是读书人的份上,就同意了司空浩的提议,随即把吴公佐带去见了老师,找了一间斋房给他居住。
自此以后,吴公佐每天都跟秀才们待在一起,谈天说地日亲日近。
他曾经四处游历,见过不少名山大川各地风情,跟这些秀才比起来,他可谓是见多识广,再加上他能说会道,很快就跟秀才们打成一片。
吴公佐世家子弟出身,舞文弄墨谈诗论文这种事都是信手拈来,什么文翰之期什么花月之会都能玩得转,穿梭在秀才们中间,可以说是游刃有余,以至于到了后来,只要他吴公佐不在场,大家总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天是中秋佳节,众秀才凑了钱,相约到刘举人家的罗亭赏月,酒宴就设在驯鸳沼上。
鸳,也就是鸳鸯,因为其野性难驯,非常不容易驯养,那刘举人家里有一个园子,里面有一片沼泽,时常有鸳鸯飞来嬉戏,于是他特意建了几处亭台,取名驯鸳。
当夜秀才们对月饮酒,刚好有两只鸳鸯从空中飞落下来,司空诰立即喊道:“月光明净,文鸟嘤呜,我们可以取一句古诗,中间要有鸟和月两个字,以尽雅兴,如何?”
众秀才齐声说好。
司空浩端起酒杯说道:“叫月杜鹃喉舌冷。”
一个秀才姓邓名元龙,接着念道:“子规枝上月三更。”
又有一人姓冉名雍非,沉吟良久才念道:“鸳鸯湖上烟雨楼。”
司空浩道:“请问冉兄,这句出在那首诗?”
冉雍非说道:“小弟怎么会不知道,两位所念的,一个出自苏子瞻,一个出自苏子美。但只提到鸟和月,并没有提及鸳鸯,所以特造这一句,虽然不是古诗,却有根据。鸳鸯湖,在嘉兴府南门外,烟雨楼,即在鸳鸯湖上,以我作古,难道不好吗?”
两人说他耍赖,推推搡搡哄堂大笑。
轮到吴公佐了,只见他微微笑着说道:“词家都讲究个顾名思义,今晚在驯鸳沼上咏诗,却没有鸳字入题,确实该罚。
像我吴公佐这样的人,已经年过三十,轻浮孟浪四处游荡,至今尚未成家,如今却要以鸳鸯为题,想来真是荒唐。我先自罚一杯,然后再作诗一首,请诸位不要取笑。”
众秀才道:“哪会呢,赶紧来吧。”
吴公佐持杯望月,缓缓念出一首诗来:
十载淮阴浪荡游,射阳湖水碧于秋。
虽逢飘母频投饭,却愧王孙未罢钩。
燕子楼前新月冷,鸳鸯冢上野禽啾。
临波虽有双鱼佩,只恐冰人话不投。
秀才们听到这首诗,齐声喝彩。
司空浩拍手叫好:“吴兄才思敏捷,顷刻间就作出如此佳句,像你这样的大才子,还怕以后没有佳人为配吗?”
这句话说完,一旁的邓元龙忽然高声叫道:“有,有,有,我给吴兄做个媒。”
冉雍非道:“邓兄认识哪家的好女子吗?”
邓元龙趴在冉雍非耳朵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冉雍非大笑着说道:“妙,妙!聘礼由我们三个承担,都不用吴兄操心。只要择个良辰吉日,吴兄等着新人进门就行了。”
司空浩走过来问道:“两位这什么意思,既然是为吴兄寻找佳人,怎么唯独不告诉小弟呢?”
邓元龙笑道:“所谓六耳不传道,你要是知道了,就没我俩什么事了。吴兄客居他乡,能节省一点是一点嘛。”
正当几个人说笑胡闹的时候,赣榆县送来中秋节礼物到县衙,知县给秀才们送了帖子来,需要赶紧写回帖,官差还在等着呢,吴公佐只得先行离席。
吴公佐有事先行离开后,司空浩赶紧跑到邓元龙身边问道:“刚才两位说的话,是真的还是玩笑?”
邓元龙道:“当然是真的。难道司空兄没听说过北神堰的朱从龙前些日子收留了一个女乞丐吗?这女子乃是射阳湖边朦胧村周六的女儿长寿,嫁给了渔户刘五的儿子。
后来,刘家嫌弃长寿女对渔家生业一窍不通,又退还给了周六。没想到周六醉酒掉进水里淹死了,从此长寿无依无靠,只得流落街头。
有一个叫严几希的相士给长寿看过相,说她骨相富贵,以后定能大富大贵,朱从龙听说以后就收留她在家做了女佣。有了安稳生活以后,她洗去了身上尘埃,变得越来越娇俏动人。
朱从龙前不久跟我提过,想给长寿找个好人家,学那曹操再嫁蔡文姬。如今吴兄客居他乡,我等帮他安排安排,准备些礼物办几桌酒筵,把长寿女娶回来,使鳏夫旷女鸳鸯双栖蝶双飞,不也是好事一桩吗?
倘若吴兄娶了长寿以后,知道了长寿曾做过乞丐,万一不要她了,吴兄落得个薄情寡义之名,我们脸上也不好看,所以刚才老兄你问东问西的,我也没有直说。这事要不要做,老兄你拿个主意吧。”
司空浩想了想说道:“这倒也是件好事,但应该先跟吴兄说说才好。”
邓元龙和冉雍非两人赶紧说不可不可,邓元龙道:“要是提前说,吴兄肯定不答应。我看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又带着有三分侠气,之前在延寿寺中做杂役,回到故乡又被亲戚朋友嫌弃,到现在赤条条一个,吃饭住宿都是问题。
我们帮他安顿下来,现在又帮他娶了老婆,不管以后感情如何,总算是有了安稳的家,或许就不介意长寿的出身了。
况且长寿只是活不下去才沦落街头,吴兄成亲之后,肯定能和她琴瑟和谐,即便他有所嫌弃,我们也能以大义名分劝说他。
只要破费些银子,让朱从龙多给点嫁妆,听说那女子生得十分标致,吴兄不花一分一毫就得了一房家小,有什么不乐意的?”
司空浩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到朱从龙家,跟他商量商量。”
几个人商量好后继续喝酒,直到后半夜才散席。
第二天,三人一起来到朱从龙家。这朱从龙虽然家财万贯,却很少与文士有什么来往,只是最近才跟邓元龙结识,看见他还带了两个秀才来,立刻热情款待。
朱从龙请三人坐下以后奉上茶水,然后询问他们此番来意,三人就把商量好的都告诉了朱从龙。
朱从龙听后高兴地说道:“在下收留长寿,看她有些志气,把她视如亲生女儿,正想给她找个好人家,真没想到三位先生能有此义举。
自古道,见义不为,无勇也。在下这就为长寿置办嫁妆,其他的就有劳三位先生多费心了,说不定能成就一段士林佳话。”
三人见朱从龙这么痛快答应,非常高兴,随即就要告辞,朱从龙盛情挽留,准备了酒席款待。
紧接着,三人就对吴公佐说了朱从龙要把义女嫁给他这事,当然肯定是隐瞒了长寿的身世。吴公佐不相信,问道:“天下能有这种好事,不花一分钱就能娶到美娇娘?”
邓元龙说道:“前几天吴兄提到尚未婚配,我们才会想到他家招婿这事。对方虽然家财万贯,却是个粗俗的人,他想结交文人雅士,听说吴兄才华横溢,这才愿意把女儿许配吴兄。”
吴公佐想了想问道:“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那位小姐有多大年纪人物如何,让小弟知道也好放心。”
邓元龙立刻笑道:“老兄不必问这么细,到时候就知道了,我们三个还能害你不成?包你满意就是了。
不过丑话要说在前头,一旦成婚,那就是上天安排的缘分,老兄一定要善始善终,切不可学那黄允休妻伤害天理灭绝人伦,让我们几个做媒的脸上无光。”
吴公佐道:“既然三位贤兄有如此美意,小弟以后若是负义忘恩,就让我生生世世落入畜生道做猪·做狗。”
吴公佐说罢就要跪下起誓,三人见他发了毒誓,立即回复朱从龙。
朱从龙把长寿叫来,将事情说了一遍,还把那吴公佐夸得像朵花一样。
长寿听罢,涨红了脸,低着头一言不发,心里想的是,自己一个卖草席的女儿,又被夫家抛弃,甚至沦落街头做了乞丐,怎么配得上一位秀才,即便是个落魄秀才。
朱从龙劝道:“你被夫家抛弃,也不是你的错,在我家做佣人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只怕是再难遇到吴相公这样的人了。”
长寿又想到了下人们的风言风语,员外愿意将她许配给吴秀才,总比永远在这里挑水烧火要好,于是轻轻点头答应了。
朱从龙立刻吩咐家人,不得提前走漏消息。邓元龙等三人合伙出资,赁了两间房子,买了床帏铺盖等家伙事,让吴公佐挑选良辰吉日。
凶事不厌迟,吉事厌近,吴公佐选定九月初二下聘,十三日天德黄道日成亲。至于聘礼,都是邓元龙等三个人操办的,外人不知道。
到成婚这天,邓元龙、司空浩、冉雍非三人请了几个当地乡绅,操办了酒席,朱从龙亲自把长寿送来,大家通宵达旦欢呼畅饮。
三人再三嘱咐吴公佐不要亏待了新娘,吴公佐到现在还不知道新娘是什么样的人,心里忐忑不安,只得陪着笑脸应对。
这正是:周氏女,自渔蓑卧月,海棠红抛在江滨,犹留却半分颜色。吴家儿,向画里呼真,白元君染成被褥,尽拚着一泻波涛。
大凡心胸开阔性情豪爽的人,富贵时一掷千金眼都不咋一下,到了落魄的时候,有一文钱也觉得是好事。
就像这吴公佐,本来是富豪公子,以前多么挥霍无度,现在漂泊异乡穷困潦倒,一下子有了妻室,见长寿亭亭玉立端庄秀丽,一举一动大方得体,又得了这么多嫁妆,真可谓是喜出望外。
吴公佐刚开始以为长寿是朱从龙的养女,对她之前的经历一无所知,等到成亲之后,两人的婚姻一下子成了当地的一件新闻,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吴公佐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于是仔细打听,才知道了长寿以前的遭遇。
吴公佐心想,自己一个男子汉,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栖身寺庙做杂役任人呵斥,何况长寿是被夫家抛弃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才沦落街头,即便做了几天乞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这里,吴公佐也就不再介意长寿之前的经历了,与长寿举案齐眉恩爱有加,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那司空浩、邓元龙、冉雍非三人没有发现吴公佐有任何怨言,料想他不介意新娘的身世,也就放心了。
吴公佐过惯了一掷千金的日子,除了文章诗赋以外,最大的爱好就是赌,只是因为最近这一年多来饭都吃不饱,也就没再去过。
如今得了这么多嫁妆,眼见吃穿不愁,而且家有贤妻,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也用不着他费心,于是故态复萌,又一头扎进了赌局。
吴公佐在赌局上遇到了一个豪客,乃是一位钤辖葛玥的儿子,姓葛,小名尊哥。
这位尊哥从小就不爱读书,与吴公佐一样,也是个一掷千金的败家子,见了文人秀才就像见了仇人一样,遇见了吴公佐这样好赌的人,那真是如鱼得水。
尊哥仗着自己有钱有势,每次与吴公佐赌斗,那都是上千钱一注。也是吴公佐运气好,赢了尊哥。
尊哥输了钱哪肯罢休,约吴公佐明日再赌。明日又输,就再约后天,不到几天时间就输了不下数千两银子。
吴公佐几乎是一夜暴富,从此竟然戒了赌,开起了典当铺。吴公佐对做生意本来就门清,后来又掺和了军·需,不到四五年时间,一跃成为盐城的富商大户,名声一直传到了广济县老家。
人嘛,就这么回事,当初吴公佐失魂落魄跑回家的时候,亲朋好友哪个不嘲笑他,就连父母看着他这个败家子都觉得烦。
可是吴公佐现在成了大财主,广济县里的那些人,是亲不是亲的,是友不是友的,都上赶着来巴结他。
毕竟富贵不回乡如锦衣夜行,吴公佐也想着叶落归根,打算回广济,出一出当年的恶气。
长寿的父亲当年死的时候,连口棺材都买不起,随便在院子旁边挖了个坑就埋了,现在要跟着丈夫去广济了,就把父亲重新安葬,又把母亲迁来合葬。
她又买下几亩田产,找了人看顾父母的坟,年年祭扫,一切都安排好后跟着丈夫去广济。
吴公佐还记得当年帮衬自己的朋友们,于是大摆筵席,请了司空浩、邓元龙、冉雍非三人痛饮了一整天,又赠送了好多银两,感谢他们当年的成全。
接着他又带着妻子长寿到朱从龙家,拜谢他收留转嫁之恩。
吴公佐认为自从娶了长寿后就翻了身,想起了严几希老头给妻子算的命,觉得这一切都是妻子带来的。不过严老头这时候已经去世了,夫妻俩特意到他墓前祭奠。
全都安排好后,吴公佐带着长寿回了广济老家,这时候他的父母都还在。
这人有钱了就想要名要权,吴公佐觉得父母说的话有道理,考个功名才是正道,才能抬头挺胸横着走,于是埋头苦读两年,竟然考了举人,又中了进士。
中了进士就能当官,吴公佐之后没几年做到了云南楚雄府南安州知州。
吴公佐家里有钱,觉得没必要贪,所以废掉了前任的苛捐杂税,轻徭薄赋,很快就得到了当地百姓的称赞。
再后来,他的父母也受到了朝廷封赏,周氏女长寿也封为孺人,虽然比不上诰命夫人,至少也算是变了身份。
那吴公佐毕竟出身富贵之家,在延寿寺做杂役也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他要是回来跟父母好好认个错,循规蹈矩做个父母的乖宝宝,照样吃穿不愁,照样进士及第。
像长寿这样的出身,父亲是个卖草席的,嫁了个渔民,又遭嫌弃被赶了出来,以至于沦落街头乞讨为生,即便是块美玉,也完全被掩盖了。
后来进了朱家,虽然是个女佣,倒是吃穿不愁,更没有日晒雨淋,便开始学着打扮自己学习针织女工。
再后来又嫁给吴公佐,家资充裕,用不着再干那些粗活了,慢慢就显露出美人姿态,变得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一举一动也都大方得体了。
人是环境的产物,环境不同,人的样貌气质也自然有所不同。衣食养人,胜于庄严佛相。
话说回来,还是要奉劝世人,未归三尺土,难保百年身,不要一味的趋炎附势,对富豪就奉承巴结,对穷人就落井下石,人生百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这正是:
湛湛青天黯黯云,从头到底百年身。
也难富贵将君许,且莫贫穷把目瞋。
冬尽梅花须着蕊,雪消杨柳自逢春。
丢开男子他家事,且看周娘一女人。
作者《读后感》在原本的故事中,三个秀才热心帮助吴公佐娶亲,其实根本没憋着好屁,就是想让他娶个乞丐回家,羞辱他看他笑话。
只是没想到,两人成亲后,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夫妻恩爱,而且生活越来越好,甚至后来家财万贯。
因为作者这篇故事的主旨是训诫,所以把三个秀才的动机改成了古道热肠的善举,劝导人们不要势利眼。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样的结局可能性不大。
以前的作者都是文人,编故事也都特别有使命感,都讲究个劝人向善引导社会风气,所以才会安排这样的结局。
其实这个故事中最吸引人的不是劝诫,而是其中表现出来的当时的社会风貌,众生世相以及人情世故。
故事以长寿女的经历为主线,牵扯出多个不同的人物,既有文人雅士富商大贾,又有三教九流市井小民,展现了他们不同的性格以及为人处事,当作一个短篇世情小说来看,则更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