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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姥姥因投了贾母“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的机缘,贾母便留她住两天,带她到大观园去逛逛,并参加给史湘云的螃蟹宴还席的宴会,这节,就是写宴会之前吃早饭的一个场面。早饭在秋爽斋的晓翠堂上开桌,贾母等来了,凤姐便安排座位,贾母要刘姥姥在她身边坐下。贾母为什么对一个普通农妇那么看重呢?原来贾母年虽古稀,却最会享乐,平时最喜热闹,十处打锣九处在,尤喜会插科打诨之人给她逗乐解闷,所以凤姐深得她的疼爱。刘姥姥虽是村野老妇,但也是见过世面的积古老妪,且能说会道,也投了贾母所好。正在忙乱安排座位之时,凤姐递了一个眼色给鸳鸯,鸳鸯会意,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嘱咐了刘姥姥一席话”。
作家在这里设置了一个悬念,到底风姐在导演什么戏,鸳鸯嘱咐刘姥姥什么话,都没有写,这就引起读者的好奇心,非追根寻底不可,这就紧紧吸引了读者,增强艺术效果。只见鸳鸯又特别交待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若错了我们就笑话呢。”鸳鸯向刘姥姥摆出贾家的“规矩”来,是规矩就得遵守,错了会被人耻笑。她既用贾家的规矩来要挟刘姥姥,又用舆论的压力来规范刘姥姥,使刘姥姥不得不就范。然而,鸳鸯尚不放心,便一反常态,故意拿着尘尾来贾母身边当差,实则为悄悄向刘姥姥作第三次嘱咐:“别忘了。”这是悬念又一次加强。悬念一再加强,层层推进,弄得读者心痒难挠,想急切地揭开谜底,但谜底却迟迟没有揭开。
刘姥姥坐到席上,拿起筷子,觉得“沉甸甸的不伏手”。凤姐和鸳鸯故意捉弄她,单拿一双“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她,这是一个伏笔。刘姥姥说:“这又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那里辈得过他。”一出言,便引起众人的笑,刘姥姥这个比喻虽然粗俗,却很形象。这是笑的开端。上菜时,凤姐专拣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这又是一个伏笔,为下文开展埋下伏线。贾母说声“请”,只见“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腿不语。”悬念到此才解开,凤姐导演的原来是这样一场喜剧,刘姥姥扮演了一个小丑,为了给贵族们逗乐,来个自嘲自谤,洋相百出。
大家先是“发怔”,因事属突然,这种表演从未见过,一时悟不过来。但一听明白,“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是笑的全景,也是笑的高潮。接着,是一组特写镜头,把各人千姿百态的笑一一展现:“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湘云身体健康,食欲旺盛,她已经扒饭进口。她性格开朗豪爽,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所以一大笑,连饭也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黛玉体弱,食欲不振,十顿饭只有五顿是吃的,这时尚未动口,突然大笑,一口气接不上来,只好伏着桌子喊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宝玉素知他在贾母心中的地位,大笑之时,也乘机向贾母撒娇。
“贾母搂着宝玉叫“心肝’”,贾母笑得说不出其他话来,只用对宝玉的怜爱来表示自己过度的兴奋。“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王夫人经历多些,年纪较长,一下子就明白了凤姐的恶作剧,但笑得连话也讲不出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老成持重的客人也忍俊不禁;“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机敏过人的探春笑到连碗也端不稳;“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揉揉肠子”,惜春最小,娇气十足,笑痛了肚子,便要她的奶母来帮助。各人有各人的笑态,不同的笑态,揭示出不同人物的地位、性格、气质、心理状态等等的微妙区别。这是在上的主子们的笑,写得穷形尽相,逼真传神。
在下的媳妇丫头们,也“无一个不弯腰屈背”,这是全貌,但在贵族家庭里,奴才的笑与主子不同,主子可以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奴才则不敢稍有失态,笑也要忍着,实在忍不住,也要避开主子“躲出去蹲着笑”,忍得住的,赶快上来履行奴仆的职责,替小姐们换衣裳。因前面的悬念一再加强,象拦河坝一样,层层蓄势,把水蓄得满满的,然后猛一开闸,便一泻千里。从这个笑的爆发的场面,可看出作家艺术手段的高超。全场,只有两个人不笑,就是凤姐和鸳鸯,她俩是这场戏的导演,戏尚未演完。只见她俩一个劲儿请刘姥姥吃菜,刘姥姥看见鸽子蛋却不认识,说:“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攘一个。”既粗野,又无知,小姐奶奶们何曾听过这样的话,刚刚平息下去的笑浪又掀起来了,这是笑的第二个高潮。
凤姐赶快说:“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她是铜臭熏心之人,即使在开玩笑时,也忘不了钱的价值。刘姥姥夹鸽子蛋,也是一个极其精彩的镜头,油光细滑的象牙筷子,去夹溜圆的小鸽子蛋,哪里挟得起来!满碗里转,好不容易才夹起一个,“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上”,这就是前面伏笔的照应。刘姥姥是个贫苦农民,对劳动果实十分爱惜,见蛋滚在地上,忙想去拣,可是地下的仆人早就扫出去了,这使她十分感叹:“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财富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可是劳动人民自己享受不到,剥削阶级却奢侈靡费,挥金如土,这是多么不平的现实。
刘姥姥吃鸽子蛋引起的笑,也不亚于第一次笑,贾母连眼泪都笑了出来,众人已无心吃饭,象耍猴子一样,看着这个“女清客”的表演。贾母毕竟是一家之长,在戏够笑足之后,尚顾全一些体面,故意责怪凤姐儿两句,还把自己的菜送与刘姥姥。作家对笑的场面的描写精妙异常,两次笑的高潮有详有略;第一次泼墨施彩,酣畅淋漓,有全貌,有特写;第二次惜墨如金,一笔概写众人笑态,一笔突出贾母。若两次高潮均用详写,即显重复,而“相犯”是文之最忌,呆板会令人生厌。若两次均用略写,又失之疏陋空洞,缺乏艺术感染力。此处详略得当,使文章变化有致,生色不少。
曹雪芹对笑声一笔概写:“哈哈的大笑”,重点放在各人多姿多影的笑态上。笑态的重点,又放在由于笑的突发性、亢奋性、持久性而产生的“失态”:喷饭、喷茶、砸碗、叫暧哟、叫心导、叫揉肠子、滚到怀里等等,把笑的程度推到顶点,读着简直担心会笑死人,笑就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还运用象电影特写镜头一般的艺术手段,使各人“失态”的笑姿,巧妙地显现出各人的身份、地位、性格特征。这笑声就不是寻常之笑,而是在给众人画像,画出一幅“群笑图”,这对艺术典型的塑造,对鲜明独特的个性的刻画都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