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当看北宋词,都替李商隐和温庭筠惋惜,这两位要是生在北宋,肯定比生在晚唐过得悠然,至少写了爱情诗,不会被键盘侠攻击。
整个宋朝,对文人都是友好的,尤其北宋,不管你在外的形象多么伟光正,下了班,喝喝小酒,唱唱小情歌,也没人管你,还可能被领导点赞,好雅兴。
比如,“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也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老干部欧阳修同志,也动不动就怀一把《玉楼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
柳永写的都够一本《青楼梦》了,不还是享受着稳稳的幸福。
更有当时的超级大咖晏殊,婉约小词出神入化。“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仅凭这两句,就能坐个宗师席位了。
我们的晏几道同学,就是在这种氛围中长大的。
02
晏几道是晏殊的七公子,老爹称作大晏,他叫小晏。
那一年,小晏同学刚刚出道,老爹晏殊摸摸他的头:
孩子,你要不要走老爹的风格?
爹地,你的词不够直白。
晏殊一瞪眼:
你要学柳三变,我打断你的腿。
不是的,爹地,柳永的太庸俗。
那你要学谁?
我要自创风格。
晏殊顿时高兴:
有志气,那么,什么风格呢?
真善美
说人话。
用真情和善意,写最美的词。
众所周知,在古代,女人是没有地位的。男人写情诗,最多就是表达一下“我想你”,在地位上却从不示弱,男女平等,没有的事。
小晏同学可以说第一个、甚至是唯一一个追求男女平等的词人。所以他的词今天看起来,就像是民国一个留过洋的文艺男写的。
既有宋词婉约派的美感,又有现代的男女平等意识,爱情观不能再正了。
最重要的是,它还给男人提供了极具操作性的爱情指南。
来,一首首看来。
03
爱情的第一步,撩。
遇见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一定要快速向对方发出信号,这点好做到,难点在于发信号的方式。
你要是上来就说,姑娘,我有个床单很漂亮,要一起滚吗?
姑娘很可能回你一句:滚。
小晏的方式是这样的:
一醉醒来春又残,野棠梨雨泪阑干。
玉笙声里鸾空怨,罗幕香中燕未还。
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
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我太想你,喝醉醒来已是残春,我哭了。
玉笙声里,鸾是孤独的,燕子是孤单的。
总是聚少离多,我不想浪费了花样年华。
最后就是重点,给对方暗示:你能来陪我度过漫漫寒夜吗?
尤其结尾“此夜寒”三个字,化用了王勃的“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妥妥的把一首《痒》提升到《梁祝》的格调。
不信你把“此夜寒”换成“一夜春”、“今夜暖”之类的试试。
04
你出差了,加班了,在公司打地铺,长期不回家。女朋友或老婆就会问一个让男人头大的问题:你想不想我?
千万别小看这个问题,你如果不动脑子,回答一个字:想。就会发现你打开的不是一道题,而是一个题库。有多想?怎么想?为什么没给我打电话?我们是哪年哪月哪天认识的?我那天穿的什么衣服?
……
多少男人栽在这道简单的题上。
其实,满分的答案,小晏已经有了: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是小晏同学写给他女朋友的,这个姑娘叫小蘋:
我从梦里醒来,你住过的房子还锁着,帘幕低垂。
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
你站在落花树下,细雨中一对燕子飞过。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穿着两件「心字香」薰过的衣服。
给我弹了一曲琵琶。
我依然记得,明月下,你像彩云一样离开的身影。
发现没有,爱情和艳情,在具体的行为上其实是一样的,可为什么人们就觉得爱情美、艳情俗。
这就是格调。
这首《临江仙》,就是一部高级的、略带忧伤的文艺大片。这才是说“想你”的正确姿势,时间、地点、事件、衣着、心理活动,每个细节都有。姑娘收到这样的答案,肯定会美得不要不要的。
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单独摘出来,就是一首绝美的五绝。
所以后世不管是谁?不管对词意有没有争论,都会由衷地感叹:
美,像诗一样美。
梁启超说它有“华严境界”。华严是说华严经,大乘境界。情诗能写出禅意,还是大乘,可以说相当厉害了。
05
要是跟一个姑娘多年未见,突然有一天相遇了,怎么表达惊喜?
我一直在等你、没想到能再见到你......可以是可以,就是不够深情、不够文艺,不够让女友感到得稀里哗啦。
来,这首《鹧鸪天》,给你一个教科书式的解决方案: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灯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当年初识,你频频举杯,我甘愿一醉。
我们唱歌跳舞,直到月亮从树梢落下,直到你摇不动那把桃花扇。
分开以后,我多少回在梦里见到你。今天终于成真。
我要举起银灯再看看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不是在做梦吧”,其实杜甫也说过。当时安史之乱,杜甫穿越火线回到家里,看到妻子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木讷严肃的男人,情感大爆发,也写出了“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么深情的文字。
坏男人的坏五花八门,好男人的好都很相似。
06
不过爱情这事,不一定都能成功。一方再深情,另一方不来电也没办法。
被拒绝了,分手了,有没有“晏式解决方案”?
当然有。
他的方法是不抱怨、不纠缠,放爱一条生路。一句话,就是要做一名合格的前任。
那年春天的渡口,姑娘把婚戒还给他,说了一句我不愿意,小晏同学就失恋了。
当时可能有过一份痛彻心扉的苦劝,可最终只留下了短短的一首小令,叫《清平乐》: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
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终究留不住,她把自己灌醉,解开缆绳走了。
小船渐行渐远,只听到晓莺啼叫。
渡口只剩我一人,在柳树下,看枝枝叶叶诉说离情。
也罢,此后要拉黑她,不再发信息,让往事随风去吧。
这就是小晏对失恋的态度,一刀两断,互不相欠,彻底从你的朋友圈消失。
07
小晏留下的作品也就多首,咖位也不够,但他却有一个其他文人都没有的东西,情。
不是范仲淹忧国忧民的情,更不是柳永撒向美女都是爱的情,而是痴情的情。像柳永那样钻小胡同、拨打小卡片上电话的事,小晏是干不出来。
·
老爹晏殊是三朝宰相,晏几道生下来就是个官二代加富二代,书香门第,家风不能再正了。
这样的家庭环境,让小晏养成孤傲的性格,和高级的品味。
社会的圆滑世故,官场名利,在他看来都俗不可耐。后来他老爹去世,家道中落,苏轼曾想帮他,却被他一口回绝:
“今*事堂中,半是吾家旧客。”
很狂傲对吧,但其实他说得很客观。
他家的旧客都有谁呢?说出来吓死人,有范仲淹、王安石、韩琦、欧阳修……对,你没看错,苏轼在对着欧阳修叩拜恩师的时候,欧阳修也在对晏殊做同样的事。
好友*庭坚说他是“古之伤心人”,有四痴:官场那么多熟人,他不求一个;文笔那么好,不写一首赞歌;家里揭不开锅了,还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被人坑过多次,他还相信别人。
有没有贾宝玉的既视感?
所以小晏同学一辈子就专注于一件事: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他“潜心六艺,玩思百家”,琴棋书画样样在行,在写词上,独创了一个绝技,叫做“以诗入词”。
他的词,既有诗的含蓄,又有词的浅白,“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
简单来说,就是美,美得淡雅,美得婉约。
要是追根溯源,你会发现北宋时期,是中国文化美学的巅峰。
汝窑瓷的天青色,苏轼米芾*庭坚的文人画,宋徽宗的瘦金体,汴梁的斗茶盛事。
当然,还有18岁的王希孟和他的天才神作「千里江山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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