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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上).mp:16来自半卷诗书一窗月
第七十二回(上)
贾母的培训能力
第七十二回在《红楼梦》里是比较短的一回,情节比较简单,但它很密切地连接到上一回的结尾,鸳鸯在大观园里,撞到了司棋跟她表弟的幽会,接下来就要交代鸳鸯和司棋各是怎样面对这件事的。
从鸳鸯的角度来讲比较单纯,她和司棋她们八九岁就被卖到贾家,曾有过一个培训过程,主要是教她们如何应对进退,包括怎么端茶倒水。这个过程中女孩们都住在一起,等训练到一定的程度,才分到各房去,像袭人、晴雯就被分到怡红院。贾母作为这个家族的第一代,调教出了很多非常得力的丫头,袭人、晴雯都是由她训练出来的,宝玉出生后,她特别疼爱这个孙子,就把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人拨给了宝玉,她自己身边留下的是鸳鸯、琥珀等几个丫头。紫鹍本来也是贾母身边的人,因为特别疼爱林黛玉,就把紫鹃
派到黛玉房里。而鸳鸯是贾母最离不开的丫头,用现在的话说,她就是贾母的特别看护,同时也是特别助理。
如果仔细考量一下,就会发现那些能担当大事的丫头多数是经过贾母培训的。有趣的是,贾母的几个儿媳妇都没有这个本事。可见贾母在培训人方面很有经验,这意味着你既要有严格的管理,也得有对人性的了解。有时候我们看到某机关或某企业,常常是当权者做得不错,可是却很难带出新人常常听到同龄的朋友抱怨,本来该要退休了,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这么说看上去是自己很重要,可是其实也说明了新人的培养没跟上,因为再大的企业和单位,都不可能永远不放手用新人。
贾母的了不起是她明白在人的管理方面,靠的不是客观的法律,而是只要把人培训好了以后,就可以带出好的制度来。所以凡是鸳鸯管的事,她就放心,有袭人、晴雯在宝玉那边,她也放心。这让我们再一次感受到贾母这棵大树的意义,从她这棵树上衍生出来的生命力是维系这个家族稳定和繁荣的主要力量。
我还特别希望大家能够了解,这些丫头们之间的感情也特别好,她们起在贾母这里接受训练的过程中,一定共享过很多快乐,也分担过很多苦难,这种情感是一般人很难理解的。所以鸳鸯在看到司棋之后,内心才会那么矛盾,一方面说要死、要死;另一方面又要司棋放心,她绝不会跟别人讲。但“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红,心内突突的,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了旁人”。她的内心一定有很多的感触,当年大家都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如今大家都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对司棋又责备又谅解,其实也是她对自己的态度。最后她就拿定了主意,反正此事“横竖与自己无千,且藏在心里,不说与一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从此凡晚间便不大往园中来。因思园中尚有这样奇事,何况别处,因此连别处也不大轻走动了”。
司棋毁灭性的悲剧
与鸳鸯不同的是,司棋却一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可以想象,这个女孩子随时都处在极度的恐慌中,不知道哪一天会东窗事发。在某种程度上,司棋选择的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杀,特别是在知道自己的爱情完全幻灭之后。
“原来那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玩笑起住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姑表兄弟是指司棋的妈妈是这个表弟的姑姑。他俩从小一起长大,所谓的“非你不娶,非你不嫁”,本来是小时候开的玩笑。我们在小的时候大概也开过类似的玩笑。可为什么这个玩笑对司棋来说这么严重?是因为没过多久,她就被卖到贾家做丫头了,从此以后,除了宝玉根本见不到几个男人,她的记忆里的男性就只有那个表弟了。因为身份地位,她是不可能嫁给宝玉的,而她身边又没有别的男人可嫁,所以她才会不断地去惦念这个表弟。在司棋的爱情里没有丝毫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的浪漫,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无奈。
表弟和司棋“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风流,时常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不能入手”是指他们没有任何私密的空间。现在年轻人可能不懂,情爱关系原本要有一个私密的世界,今天的年轻人会有很多私密空间。现在想想,我的童年就没有什么私密可言,这个私密空间还不只是没有自己的抽屉、自己的房间,还包括你无法私密地交往任何朋友。如果家长接到你朋友的电话,一定会问对方:“你是谁?找他什事?”然后才肯把电话交给你。一直到高中,我的信父母都是可以随时拆开的,因为他们对你负有道德责任,我也觉得理所当然。就在短短的三四十年里,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现在所谓的隐私,其实是从西方学来的。
司棋跟她表弟所谓的眉来眼去只能是一点默契或暗示,因为在大庭广众什么话也不能说,所以这个“入手”大家千万不要误会是干了什么事情,可能就是说一句你爱我,我爱你之类的话。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过去的一个男孩子要结婚,女孩子要嫁人,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如果他们两个人提出要结婚,大概父母是不会答应的这里面还卡着一道关口,司棋是签过卖身契的,她的婚姻是要由主人做主的,即使她父母愿意,也没有这个可能。如果主人允许赎身或者干脆同意他俩结合,那则是天大的恩赐。可见司棋的恋爱中存在多少障碍。
所以“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注意,私密空间如果是在违法的情况下展开是最危险的,以前在大学里,常看到半夜两点钟的时候女生宿舍里会跳出好几个人,墙那么高,学校还从国外进口了铁丝网都没有用,他会冒着很大的危险去做这件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能想到的只能是用高墙和铁丝网去防范,而不是另外的办法。比如为什么不试着让他们了解自己的情感,去疏导这份情感,如果一直把年轻人的情感看成禁忌,他们肯定要自己在暗地里摸索,最后很可能导致更大的悲剧。
司棋茶饭无思,起坐恍惚
在《红楼梦》里,作者没有明讲像司棋这样情窦初开的女孩子的巨大苦闷。她居然敢冒那么大的险去买通这个老婆子,这个老太婆一旦出卖她,她就完了,无法想象司棋的叛逆中隐含了多少悲壮。书里说:“今日趁乱,方初次入港。”大概就是抱了一抱,不知道接吻了没有。作者用了很委婉的语言“入手、入港”,其实就是他们见面了,私下说一说心里话儿,或者是彼此感受了一下身体的温暖。“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的风情了。”“虽未成双”,是指没儆什么事情私传表记”,就是彼此留下了信物。后来司棋被发现的就是这个表弟送的双鞋子。现在想起来蛮有趣的,爱情的信物竟然是自己穿过的一双鞋子,大概他家很穷,所以没有办法去买钻戒。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幽会,彼此交换信物,就是那个年代最浪漫的恋爱了。可是很不幸,“忽被鸳鸯惊散”。我觉得“鸳鸯惊散”四个字很有趣,鸳鸯是个丫头的名字,可惊散的恰恰是一对鸳鸯。为什么不是别人发现了司棋的幽会,而偏偏是鸳鸯?这个名字本身就有很强的喻义,民间一直在讲“只羡鸳鸯不羡仙”,大家都很期待生命能够成双成对,为什么又要设置这么多障碍,使生命无法真正地彼此相爱?
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我想一个女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吓死了。“直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迎春要去见贾母的时候,当然会带丫头去,而贾母旁边肯定站着鸳鸯,那种尴尬的感觉、复杂的情绪完全被形容出来了。
“心内怀着*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经验多了以后,很多时候一眼就能看出一个孩子的心思。教书的时候,一看班上的哪个学生是这个样子,你就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感的纠缠是非常苦的折磨,大概只有自己年轻过、经历过,才会对此有真正的同情。年长的人只有回忆起青春时犯过的过错经历过的爱恨纠缠与折磨之后,才会对年轻一代的苦能够有体会。现在常常听到长辈指责年轻人,为什么明天要考试了,还跑出去打电话、去夜店谈恋爱到那么晚?因为他缺乏对青春的回忆。《红楼梦》一直在提醒我们,不管你是什么年龄段,都要看到另一代的美好岁月,都要对他们经历的美好、忧愁和煎熬能有一种谅解、多一点宽容。
这个司棋肯定要生病了,“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可以想象这两天她有多难熬。“这日晚间,忽有婆子来悄告诉他道: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没归家。如今打发人四下里找他呢。”这句话才是司棋真正的致命伤,一个女孩子冒着生命的危险去约会她的爱人,最后被人发现都不是绝境,最大的痛苦和幻灭是她发现自己所爱的人根本不值得爱。我记得在中国的古典小说和戏剧里,很多故事都是围绕着这个主题展开的,书写的都是女性的某种哀怨。比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故事都是如此。
眼下的司棋就进入了类似的幻灭状态,司棋听说表弟逃走,“气个倒仰整个人就昏过去了,她的痛苦不是他们被人撞上,而是她要孤单地来承担爱情的苦果。“因思道:“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以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这是司棋最大的苦楚,男人可以走,可她连逃都没有地方逃。此时,被遗弃的荒凉跟痛苦一起爆发。“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百般支持不住,一头睡倒,恹恹的成了大病。”本来还只是担忧,现在是彻底的幻灭。
司棋、鸳鸯耳鬓厮磨的深情
下面这一段非常动人,可以看出一起被卖过来的这些小女孩之间的深情厚谊。“鸳鸯闻知那边走了一个小厮,司棋又病重,要往外挪。”过去贵族家的佣人生了病是要马上搬出去的,因为怕传染了主人。这些被卖的女孩子一旦回家,根本没有人照顾,更请不起医生,最后只能病死。“外挪”两个字看起来简单,其实后果不堪设想。如果在贾府就会得到照顾和治疗,所以,宝玉房里的丫头每次生病他都不让外人知道,记不记得那次睛雯生病,宝玉就偷偷地请医生为她看病。听说司棋要往外挪,鸳鸯就有点紧张。她“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因而自己反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做点什么。“指着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注意这个动作,因为旁边有人不方便说话。她是贾母身边的首席大丫头,权威蛮高的,所以可以让边上的人都走开。“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听,说:我要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不知大家感受到没有,比起司棋男朋友的逃跑,鸳鸯的这句重誓显得多么掷地有声!因此,大家一定明白曹雪芹为什么要为这些女孩子翻案,他一直觉得主流文化中的男性,往往在山盟海誓之后很快就忘掉了。反而是在这些女子身上,能看到真正的忠肝义胆。她安慰司棋说:“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蹋了小命儿。”这其中有对司棋生命的真正疼惜,意思是你年纪轻轻的,干吗不好好活着?因为在司棋看来,一生的梦想都破灭了,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注意,人世间能够“耳鬓厮磨”的人其实非常少,为什么司棋会这么说,因为她们从八九岁起就在一起,是有难同当,有福共享的。“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亲娘一样。”大家也许会觉得怎么能说得这么严重?可是细想一下,司棋是被亲生父母卖了的,在她看来,真正该感谢和可依靠的,不是亲生父母而是这些同病相怜的姐妹。记得西洋美术史中讲到过一个叫罗特列克的画家,是专门画蒙马特的舞妓的,这些妓女在接待了嫖客后会睡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去安慰对方。因为那是被男性蹂躏过的身体。那张画很有名,罗特列克看到了女性之间的情谊,看到了女性在身体受伤以后彼此的安慰和温暖。
《红楼梦》进入散的阶段
我想司棋跟鸳鴦就是这样的关系,司棋说:“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日的。”意思是我活下去,只是为了你对我的这份心意,那个寄托了我所有希望的男人已经毫无意义。“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灵牌,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尽管她知道自己生命已经要结束了,可是她还是希望鸳鸯能过得好一点。但我们知道鸳鸯也不可能好,贾赦还在虎视眈眈地要把她弄到身边去做小老婆。此时鸳鸯跟司棋之间的这种感情交流,变得非常动人。司棋说:“我若死了时,变驴变马报答你。”这些看上去蛮世俗的话,对于一个已经把自己的生命置放在绝望里的人来说,绝对是情深义重之语。
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注意一下“长棚”是什么,就是古代如果有朋友、亲戚要远行,会在告别的地方搭个棚子,设酒宴来送行。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的“浔阳江头夜送客”,就是在浔阳江畔搭了棚子来送朋友上路,我们今天大概很难在中正机场搭个棚子来喝酒送客。千里搭长棚,是因为舍不得,可司棋说的最后还是要散,人生哪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暗示着接下来的贾家将进入散的阶段。她说:“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这句话最现实,很多读者可能体会不到它的重要性,因为再过两三年她们就十八九岁了,当时的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是不可能不结婚的,而这个结婚不是恋爱,而是说你一定要有一个配偶。当时有种官方的媒人,会定期到各个贵族家里去看哪些男孩子、女孩子还是单身,由她们来帮忙撮合配对。说得好听点儿,就相当于现在的红娘网、婚恋网。所以不管司棋还是鸳鸯,如果没有主人的保护,再过两三年是一定要被发配的“再俗语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为人岂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一面说,一面哭。我们知道这些女孩子都是文盲,可是她们常常能出口成章,让人感觉好像是中文系毕业的,其实是因为她们常看戏,能从中听到很多的诗句,随时拿来比喻人生。司棋对鸳鸯的一席话,大概是《红楼梦》中所有丫头最真切的心事。“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正是这话。”回想起自己的小学毕业、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大概都感伤过、哭泣过,可到了大学、研究所的时候,这种感伤明显没有了。因为长大了以后,你已经从青春期被推到成人期,内心那种对青春的疼惜慢慢变少了、变淡了。鸳鸯跟司棋的感伤是她们对生命的共同感伤。我一直说宝玉拒绝长大,拒绝面对十五六岁之后的人生,是因为这之后的生命让他难堪,承担的都是些肮脏的或者有杂质的东西。
鸳鸯说:“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行了。”这真有点像最疼爱学妹的学姐讲的话。“司棋在枕边点首不绝。这一段真的很痛,司棋已经病到爬不起来了,只能在枕头上磕头,好像要向鸳鸯临终告别的样子。鸳鸯又安慰了她一番才出来。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我们知道,鸳鸯是很少出去乱逛的,因为她是贾母身边的重要助手。可是因为抽空出来探望司棋,心情不好,又哭过,如果立刻回到贾母身边,很担心露出什么马脚,所以她就想找个地方绕一绕。“因知贾琏不在家中”,注意,我们要到谁家串门,先要问问丈夫在不在,如果不在,才决定去看他的太太,那这个丈夫就该检讨了。当然我们前面一直在说贾琏很懦弱,可就是因为太太管得太严,他永远像一个想犯规的小男孩,只要有一点点时间,就要去乱搞一下,以至于最后所有的女性只要听说他在家都不去,怕惹麻烦。尤其是鸳鸯,在她眼里贾家的这些男子都怪怪的,包括贾琏的父亲贾赦。第七十二回里第一次曝露出一个问题——王熙凤的好强而造成的内伤,这也是鸳鸯发现的。她“这两日见凤姐儿声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因顺路儿也来望候。因进入凤姐院中来,二门上的人见是他来,便立身待他进去。鸳鸯刚入堂屋中,只见平儿从里间出来,见了他来,便忙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口饭,歇了午睡,你且别屋里坐着。”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理解平儿是王熙凤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只有她能决定王熙凤此时要不要见客。照理讲鸳鸯来看王熙凤是非常重要的事,因为鸳鸯代表着贾母的权威,可是平儿知道王熙凤身体不好,直接就替她挡了驾。可见特别助理很多时候需要拿捏分寸。因为平儿最了解底细,知道王熙凤病得很重。
鸳鸯听了,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小丫头子倒了茶来。鸳鸯因悄问:‘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只看他懒懒的。”鸳鸯是个细心的人,上一次王熙凤哭过也是她发现的,她不知道王熙凤病到什么程度,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平儿见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一日了,这有月之前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意思是说被你看出来了。
鸳鸯忙道:“既这样,怎么不请大夫治呢?’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一声儿:“身上怎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大家一定会吃惊,真正的女强人竟然能逞强到这种程度。平儿明明看到她已经有点支持不住了,提醒她要不要休息一下,反而遭骂。有一种人的好强,就是拒绝去面对自己的弱。王熙凤的病其实完全由她的强悍上得的,强悍是她的致命伤。其实,最成功的人是可以面对失败的人,就像最强悍的人能够面对自己的柔弱一样。可是王熙凤身上缺少的恰恰是允许自己退下来的部分,她喜欢一直把自己撑在生命的高峰状态。外表上看风风光光,其实已经病到无力支撑。最让人惊讶的是连平儿这么亲近的人,她都不肯说出实情。问题是,平儿怎么可能不知道,平儿说:“饶这样,天天还是查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因为她是一个经理人,所以贾府上上下下的所有细节,她都必须过问。记不记得贾母曾问她,生日礼物里面有多少架围屏?她立刻回答得一清二楚,可见她毎天都在査账,真有点要把自己耗尽的感觉。“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叹道:“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儿往前又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大病?”就是一个月来血流不止,只有平儿这种最贴身的人才会发现这件事,可是王熙凤不准她对别人讲,自己也不肯面对这个事实,甚至连医生也不让请,硬在那里死撑。这一回的回目是“王熙凤恃强羞说病”,在她看来有病是可耻的,她无法面对自己生命中的失败与脆弱。
“鸳鸯听了,忙道:‘哎呦!依你这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血山崩”是当时民间对妇科病很严重的形容。“平儿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你倒会咒人呢。’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知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个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中听见妈和亲家娘说,我还纳闷,后来也是听见妈细说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平儿笑道:你知道的,我也竟忘了。”
官媒婆来贾家求亲
平儿和鸳鸯利用王熙凤在睡午觉的时间议论王熙凤的病情,透露出这个女强人已经不行了。本来,撑住贾府的大树是贾母,而贾母指定的接班人是王熙凤,如今王熙凤也出事了。所以第七十一回、七十二回之后,贾府一路下滑的感觉就出来了。
接着出现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朱大娘。“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午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朱大娘是做什么的,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官媒”,是当时*府中特设的一种由中年妇女担当的官差,由她来打听哪一家的女佣人该要嫁人了,哪一家的男佣人要娶亲了,然后提供名册来做勾选。我们可能会认为,有这种人不是蛮好的吗?有点儿像现在的婚姻介绍所或者婚姻辅导员,可是因为牵涉太多利益,她们为了从中牟利会把很多不合适的人撮合在一起。传统小说跟戏剧里常常有这种角色,是丑角,常由男性反串,尖尖的嗓子,伶牙俐齿,很会骗钱,特别贪婪。
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这是作者很巧妙的写法,就是怕读者不了解。平儿说:“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孙大人家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赖死赖活,赖死赖活”就是死皮赖脸地直来求。作者看上去轻描淡写,但官媒婆看中的其实就是司棋、鸳鸯她们这些人。其实是在告诉我们,这些女孩子都已经被盯上了,她们的命运很快就将被决定。“一语未了,小丫头子跑进来说:‘二爷来了。”有没有发现鸳鸯是因为贾琏不在家才来的,没想到贾琏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蒋勋,台湾知名画家、诗人与作家。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后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他认为:“美之于自己,就像是一种信仰一样,而我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