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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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石无医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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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新春至,杨柳缀上鹅*新绿,长乐殿中万花齐放,花团锦簇,一树腊梅却只余几朵小花儿苟延残喘,病歪歪的,为园中徒添几分悲凉。


  “王上,妾妃若殒命,请伐这梅树。”


  一对佳偶相伴坐于石凳上,女子望着病梅,张口喃喃道,是无力,也是无奈。她病了,自知时日无多。五年来,她看着自己的夫君从吴王成为东宫太子,再一步步成为君王,大治天下。她亦从吴王妃成为太子妃,在新王登基三个月后,被封为王后。入宫五年,享尽千娇万宠,而今命不久矣,心已死,命无牵挂。


  “梅儿休要胡言,你平日宽厚待人,未尝做过坏事,上天一定会为孤留下一位好王后。”


  他望着她,心中一片凄凉。她好美啊,两弯罥烟眉,一双凤眸脉脉含情,双眉微蹙愁难掩,举手投足自成风流。可她病了,药石无医,只有三个月可活。他不愿放手,寻遍天下名医求药。他贵为天子,却向牛*蛇神低头,求巫拜神,只为求治王后。


  “王上,妾妃别无所求,只想重游故乡。”


  与天斗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她亦如此。三月只过一半,王后却在喝药时突然倒下,再没醒来,再看不见小桥流水人家。那一年,她恰过二十。而他,也不过二十有三。


  “芷兰!芷兰!”


  梦中的她还是那么美,岁月仿佛静止。身姿面庞一如过往,也还是不爱穿锦绣华服,依旧一袭绸裙,浅妃上银光浮动,行动时有如微风拂过玄都。但她走了,纤影仍在梦中淡去,似落英,毫不留情。


  先王后是当朝大将*的女儿,姓梅,名芷兰。三字皆是花草,高洁不凡,却奈何身陷俗尘,囚于深宫。许是上天应怜,她终是早早归去,走出这困了她大半辈子的深宫,往天上作仙子去,徒留一人伤悲。


  他在梦中不断唤着先王后的闺名,追逐不断淡去的身影想要留住她,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抓不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消失在园中,留下满地落英。


  “王上,王上,王上醒醒。”


  他被娇滴滴的女声从梦中唤回,眸中尽是慌张无措。兰美人尚不知怎的便被他拥入怀中,紧紧地,闷得人气短。


  “梅儿别走,梅儿……孤王一定寻来仙丹救你。”


  女子的眉眼与先王后有几分相似,他一时错认,拥着她孩子似的呢喃,嗓音沙哑。女子注视着君王,话语里尽是茫然。


  “王上,妾是王上的蓉儿。”


  自古以来,君王身边从不缺女人,他亦然。先王后过世三年,他选妃两次,后宫中也添了好些新面孔,却拼凑出一位故人来。这个美人的眉眼像先王后,那个婕妤的身段与先王后神似,那个妃子的愁容与先王后如出一辙……可她们的性子却没有一个像先王后的。


  唯一宽厚待人的虢美人一年前死于暗斗之中,余下几位明面上争风吃醋,暗地里勾心斗角,不是今天病了就是明天摔了,怀有身孕也不安分,闹得君王年及二十六依旧少有子嗣。


  兴许是再难忍受宫妃之间的明争暗斗,君王往江南散心时亦无人伴驾,只随行两个侍卫。两三个月后,他紧紧握着一位姑娘的手归来。一时间,后宫被掀起惊涛骇浪。


  贤妃将这看作无稽之谈。三年来,君王尚未走出先王后病逝的阴影。三年前,梅王后尚在人世,何等娇宠,何等风光,他又怎会区区走一趟便带个姑娘回来。


  一个民间的姑娘,既在朝无亲,后宫又似深井,如虎穴。若非爱之入骨,怎会带回宫中。若爱之入骨,怎舍得她羊入虎口。


  翌日,君王携一女子往后宫,赐姓梅,封为美人,居永安殿。


  梅美人美极了,两弯罥烟眉,一双含情目,不见半分哀愁。她极爱笑,常弯着眼,煞是好看。

·02·


  梅美人才进永安殿,贤妃的随侍便传话来。将踏入椒兰殿,只见一位身穿华服的贵妇人坐在石桌旁与一个小姑娘翻花绳玩儿。她出生于江南富户,从小被家中娇惯,家里不盼她高嫁,只愿女儿安乐一生,怎知女儿却阴差阳错嫁入深宫。


  小公主安平教梅美人忆起家中的小侄女儿,也是一样年纪的小女孩儿,在家她们也常常一起翻花绳、玩九连环。思念及此,那张常蕴明媚笑意的面上露出些哀愁来,梅美人不曾学会宫礼,只一屈膝,声音中含些哭腔。


  “妾向贤妃娘娘请安。”


  贤妃此时才见着静悄悄走来的女子。那姑娘身姿窈窕,行走时似弱柳扶风,而又染愁容,双目中藏点点泪光。一时间,贤妃以为先王后再世,急急上前扶起梅美人,不觉柔和了嗓音。


  “怎的哭了?”


  梅美人经这一问,眼中包了许久的泪再难掩藏。贤妃体态丰腴,性子极为温柔,说话也细声细气,她的目光中含着怜爱,像是江南娘家的长姐。她扑进贤妃怀里,黛眉微蹙,泪水落满脸庞,哭花了妆。


  “妾将才想起家中侄女,想阿爹阿娘……妾想回家……”


  她哭得好伤心,小安平听见也忍不住上前学着母亲安抚她。安平还小,不过才三岁,话虽能听懂大半,但涉世未深,不知其中情味,又想说话,只好奶声奶气地哄着眼前这位仙女似的姐姐。


  “姐姐不哭,姐姐好漂亮,父王一定会对姐姐好。”


  小小的安平嗓音甜软,模样也可爱得紧。她轻轻拉扯梅美人的裙儿,仰着肉嘟嘟的小脸,眼里是深宫中仅存的澄澈。


  贤妃见梅美人落泪,也禁不住忆起家中的父母与弟妹,不知他们是否安好。她是家中的长女,进宫前也曾这般与小妹相拥而泣。思绪至此,贤妃不禁轻拍眼前这位姑娘的肩背,抚上绾着髻子的发,心中只叹梅美人命苦,暗暗将君王骂上几遍。


  后宫佳丽三千,怎的还不够,偏去拐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来。喜欢她常常去看便是,何苦祸害她一辈子。


  梅美人经小安平一劝又哭了一会儿才敛起泪,俯身跪在这位温柔和善的贤妃娘娘身前不敢抬头。


  “贱妾不知礼,冲撞贤妃娘娘,望娘娘恕罪。”


  “不妨事,你且起身。”


  贤妃见梅美人忽然下跪请罪有几分无措,她本以为这是个被君王娇惯坏的丫头,而今看来却乖巧得紧,教人舍不得说半句重话。梅美人的眼哭得像一对桃儿,声中哭腔未却,惹得贤妃心疼起这年纪轻轻就踏入深宫的孩子来。


  贤妃心中更是骂了皇帝许多次,这么个讨人喜爱的姑娘本应好好地过一辈子,却被这多情种骗来囚于深宫中,当真可恨。


  可恨,可恨至极!


  丰腴的贵妇拉着美人的手搀扶起身,又细细打量她许久,越看越觉得像当年的太子妃。贤妃在君王仍作太子时嫁入东宫作良娣,与太子妃情谊深厚,宛如亲姐妹。今见着与太子妃如出一辙的姑娘怎会不心生喜爱——既喜爱,又怜惜。


  “你是哪里人,今年几岁,家里可有兄姊?”


  “妾从江南来,今年三月方十六,家中唯有一位长兄。”


  梅美人很乖,她顺从地被贤妃拉着坐下,念及家人才露出笑颜。小安平喜欢这位美人姐姐,圆滚滚的一个团子硬是要梅美人抱。贤妃拗不过她,梅美人也乐得抱,小家伙领在怀里倒是乖得紧,只老老实实地吃着糕点,不吵也不闹。


  “你我同乡,你姓名为何,可有表字?”


  “妾姓江,单名莲,无字。”


  “日后唤你小阿莲可好?我长你八岁,你可以叫我一声阿姊。”


  “这……”


  “你放心,只有我们。”


  贤妃与梅王后素来亲昵,私下以乳名姐妹相称。梅美人却不知是应还是不应,一面她当真喜欢贤妃,另一面又知此逾矩,支吾好一会儿才吐出一个字。


  贤妃在三年里第一次笑得这样畅快,恍若回到三年前先王后仍在,姐妹齐聚的日子。她不愿梅美人成为第二个梅王后,暗下决心一定守住这小可人儿。至少,得保下她一条命。


  梅美人在宫外听惯了宫内明争暗斗的事儿,贤妃娘娘又待她如此之好,不觉心生疑惑,不知是否当问。思虑再三,终是轻声开口。


  “阿姊既是贤妃娘娘,可会觉得我抢去了王上?”


  贤妃笑得愈发开心,心中却生出几分悲凉。这话在宫中有人敢想而没人敢说,梅美人倒是头一个说出口的。多天真可爱的姑娘,进了这大染缸,今后就洗不干净了。可惜,可怜。


  “小阿莲,你记着,不是所有宫里的女人都喜欢他,有人为家族,有人为自己,并非当真喜欢他,只是迫不得已。小阿莲可喜欢他,是他逼你进宫的?”


  丰腴的贵妇将目光落在那尚未脱去稚气的小脸上,只见将才还小心翼翼的姑娘面上浮现红云,羞得低下头去。


  “喜欢,我喜欢他。”

·03·


  “梅美人,王上请您伴驾御花园。”


  内侍踏过门槛,一俯身向二位宫妃行礼。他细着嗓子,拂尘一摆,请梅美人随行。


  “妾问王上安。”

 “梅儿,不许叫孤王上,叫孤夫郎。”


  “这……不妥。”

 “有何不妥。在孤王面前,梅儿想叫甚么便叫甚。”


  内侍走得很快,梅美人只得急急跟随。见到君王时额上已覆一层细汗,薄唇稍启,娇喘微微,是走得累了。


  他身着浅紫长袍,衣上两条金龙。在落日余晖下仿佛天帝亲临。君王尚年轻,生得俊逸非凡,笑时若冰雪消融,一片暖意沁入人心。


  君王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在花间的小径上,锦簇花团中是一对恩爱鸳鸯。梅美人望着眼前的小路,只盼这条小道是她的一生。一生有心上人相伴,过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哪怕被囚于深宫,没有小桥流水,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执子之手,与子白头,真好。

“夫郎可愿意陪妾走一辈子?”


  “只要梅儿愿意,孤王日日陪着你,下辈子,下下辈子……”


  君王笑得很温柔,眉眼间褪去往日的凛冽。他低喃几句,侧身将梅美人拥入怀中。梅美人笑得很美,也很高兴,心中却有什么破碎的声音。


  盛宠之下是妒忌,后宫中更是如此。自梅美人入宫以来,君王夜夜留宿永安殿,独宠她一人。短短五日,大小赏赐多得数不清,更是将位分从美人升至梅妃。


  受冷落的宫妃骂她是狐狸精,亦有人巴巴儿得跑来巴结她,恨不得整日与她相伴,只为一睹天颜,得圣恩宠。君王却不曾看过她们一眼,他的眼里只有她。


  那一日,梅妃与贤妃一同往御花园放风筝玩儿,她牵着线在园中跑,贤妃带着小安平坐在石凳上吃点心等她玩累了回来。君王不知何时坐到石凳旁,双眸望向梅妃,目光里尽是似水柔情。


  “祸害完一个又想祸害另一个,你好狠的心。”

 “孤王的事,轮不到一个女人插手。”


  贤妃没有把目光施舍给君王,也没有起身行礼,只淡淡地瞥他一眼又转向跑得正高兴的梅妃,笑看那如同桃花儿一般的姑娘。


  妇人开口了,君王也是。他们之间没有争吵,静默弥漫在二人中。忽的,贤妃的眼里出现裂痕,止水不再,倒似海面波涛汹涌。她恨,她恨君王把她们囚于深宫。她怨,她怨君王夺走自己的好妹妹。


  “你倒是把兰兰还给我,你倒是把我的好阿妹还给我。”


  “她不是在放风筝吗,那就是芷兰。”


  君王也不恼,语气格外温柔,像是在对先王后说话。他注视着跑在花园中的姑娘,恍惚回到过往。那时,他仍是吴王澈,居江南吴王府。她还是吴王妃,常常缠着他扎风筝,要放风筝玩儿。那时的她笑得很开心,也很美,一如梅妃。


  “救命啊!救命!梅娘娘掉进池子里了,婉淑仪,婉淑仪也落水了。”


  小宫女站在龙池边大声呼喊,唤人来救。这小宫女是梅妃的随侍,也是个半大的小姑娘,自家娘娘不识水性,被婉淑仪绊得跌入龙池,她怎么不急。


  一道身影如同霞光,卷着风进入龙池将沉入水底的梅妃抱上岸边,对婉淑仪却不管不顾。他不理会身上还湿着,抱着已经昏迷的梅妃跑回永安殿,全然忘记候在外头的龙辇。


  太医诊脉,梅妃受惊昏迷,稍染风寒,并无大碍。他这才放心,换了身衫子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


  梅妃的手好小,白白的,软软的。她的手也好凉,像是方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他握住那只玉手,搁在唇边哈气,轻轻搓着。他害怕,害怕他的梅儿再也醒不过来,害怕梅儿弃他而去。


  梅妃很累,也很冷。她冷得发颤,手上的温热却教她心安。君王察觉梅妃面色苍白,冷得打颤,亲自往榻上躺下拥她入怀。


  她不愿醒来,梦中有如意郎君,有心上人,有她的夫郎,怎么愿意醒来。两行清泪自眼角落下,梅妃哭了,悄悄地,没教任何人觉察。

·04·


  梅妃醒了,身子却大不如前,落下病根,天一凉便咳个不停。婉淑仪死了,她咒骂梅妃,侮辱先王后,推梅妃入水,被君王遣人活活打死,抛尸乱葬岗。


  经这一折腾,这小可人的心性也不如以往,虽仍是爱笑,但笑容中藏着苦涩,眉间是淡淡愁容,与梅王后愈发神似。


  君王待她更好,越发娇宠,大有先王后的风光。那一年,梅妃入宫仅一个月,君王为她认自己的心腹老臣作干亲,将她封为皇后。满朝文武无一人有异议。


  梅妃成了君王的继后。自此,再没人敢害她。


  “小阿莲,阿姊为你做了你最爱的红枣银耳羹,喝一口好不好。”


  “王后姐姐,母妃说你要生小弟弟了,安平不喜欢弟弟,安平想要妹妹,安平要给妹妹梳小辫,给妹妹穿裙子,和妹妹玩儿。”


  王后怀有身孕,已经三个月。


  贤妃生怕王后遭人害得小产,整日带着安平往长乐宫去,教安平哄她的王后姐姐高兴,饭菜羹汤乃至点心,哪怕是君王送来的,也得亲自过手。


  王后要做母亲了,她的稚气褪尽,渐露慈爱之色。她先前从不做女红,如今也拿起针线为孩子做衣裳、小虎头鞋,做小香囊。


  君王常常在空闲时陪伴王后,陪着王后晒太阳,携手走在御花园的小径上赏花。她因落水而害怕龙池,每每途经龙池,他总会走在内侧,教她安安心心走在外侧,哪怕不慎跌倒,也是跌进他的怀里。


  宫里的婢女们真羡慕王后。她与君王天生一对,明君贤后。君王对她娇宠至极,赏赐无数。可只有她知道,他赏的无非是些浅妃的裙儿,一些稀罕玩物,都不是她爱的。


  怀胎十月,王后临盆。


  那一夜,君王守在殿外坐立不安。屋中充斥王后的痛呼,撕心裂肺,教他心疼不已。他再一次向*神低头,求上苍保佑她平安生产。贤妃在屋子里不出来,也不对他说一句话。

 天蒙蒙亮,孩子呱呱坠地,是个小王子。王子的眉眼像他,面庞却像王后,啼哭时声音嘹亮,惊醒许多宫人。君王大喜,当即赐名安乐,盼他一生幸福快乐。


  王后却因生产脱力昏迷,五日后才醒来。醒来时身侧不是君王,而是贤妃。她憔悴了许多,妆容也不复往日那般精致。见王后醒来,贤妃大喜,抱着孩子给她看,笑呵呵地道喜。


  “恭喜阿妹,是个皇子。这孩子是他的第五个皇子,他给孩子起名安乐。”


  “安乐,安乐。我的小安乐。为娘不盼你成大器,唯愿你一生平安快乐。”


  此时,她方十六过半,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怀中却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她的面上流露出温柔与慈爱,抱着孩子哄逗,声音轻柔平和。


  安平虽嚷着不要弟弟,但安乐降生后也是极为欢喜的。她忍不住碰碰弟弟的小脸,摸摸弟弟的小手,小心翼翼的,生怕伤着才出生的小家伙。


  君王闻她醒来,急急阅完奏章赶至长乐殿,宫人却称王后已睡下把他拦在门外。这些宫人,又怎么拦得住他。他推开房门,放轻脚步走至凤榻旁坐下,握住那只半露在外的素手。


  王后睡着了,眼角仍挂着泪痕,枕下的巾子湿了大半,是哭过才睡下的。君王以为王后在怪他,不禁叹息,却没见又是两颗泪珠滚下。


  “梅儿……孤一定守着你,一定不走,一定要你好好的。”


  “梅儿,孤王在,安心睡。安乐已经睡了,你也安心歇着。”


  “梅儿,孤今后一定护好你与小安乐,没人再敢欺负你们。”


  “梅儿……”


  君王紧握王后的手呢喃着,一字一句,情深意切。外人看他专宠王后,王后也得到了他的专情。但只有王后明白,他是一位好君王,也会是一位好父亲,却永远不是一位好夫君。


  可她只能认栽,她喜欢他,她爱他,哪怕他爱的只是一个影子,为了小安乐,她愿意付出一切。


  只要小安乐好,她便心满意足。


  君王没有食言,他当真是一位好父亲。无论*务如何繁忙,他总会抽出空闲陪他们母子俩。哪怕来时他们已进入梦乡,他也会去捏捏小安乐的手,上榻拥着王后入眠。


  他给她许多赏赐,多得胜过宫墙上的琉璃瓦。她也不再哀愁,一心抚养小安乐。贤妃总会带着小安平来看安乐,小安平喜欢这个小弟弟,盼着他长大来一起翻花绳,也要给弟弟梳小辫儿。


  “弟弟,弟弟,弟弟快些长大好不好。”

 “弟弟,我是安平姐姐,长大以后你要叫我姐姐。我给你梳小辫,教你翻花绳好不好?”


  小安平总喜欢拉着安乐的手哄逗,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什么,可小安乐到底是个几个月的孩子,怎么听得懂这些,只是咿呀地应着,惹得贤妃与小安平笑开了花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安乐渐渐长大。她也不再挣扎,穿起君王赏赐的藕粉长裙,不再穿浅绿衣裙。眉间愁容化作慈爱,待人亦宽厚和善,不再乱跑,倒是病起来。


  “你啊,小阿莲,活得愈发像兰兰了。”


  “是吗……”


  不过才十七的姑娘稚嫩褪尽,掌凤印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宠妃抑或不受宠的,皆一视同仁,尽心照顾。有宫妃说她好,也有人说她装模作样,可她不在乎。只要小安乐好,她在乎她们作甚么。


  贤妃说她愈发像先王后,若是以往,她一定为自己辩驳。如今,她只是一扬唇角,望着远方轻叹,没有半句多言。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究竟是阿莲还是梅王后。王后呆呆地望着园中的腊梅发愣,小安乐似乎发觉母亲心情不爽快,一团小肉球跟着安平姐姐一同滚到母亲身边拉扯着她的裙摆。


  “母……母……”


  小安乐一岁了,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他学会喊父,但不会喊王。他会喊母,却不会喊后。


  安乐第一次喊父时,君王高兴了好久,抱着儿子又亲又逗。谁能想到,人前高高在上的君王在儿子说话时高兴得像个寻常父亲。她远远地坐着,看着他们父子俩,唇角噙着幸福的笑,笑着笑着,却哭了。


  君王抱着安乐看向她,目光中尽是柔情,是在看她,也不是在看她。

·05·

 王后是爱写字儿的,也爱抄诗文。她爱写隶书,写得比君王都好。


  一日,她坐在小轩中抄诗文,他来了,看见桌上隶书字迹不由皱眉。


  “梅儿怎的写隶书了,这字不好看。来,孤教你写。”


  他把她拥在怀里,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书卷上的诗文。簪花小楷,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小安乐一岁半了,总爱去御花园玩儿。她同行,看着那团小肉球追着球玩儿心也舒畅不少。可安乐再也没有回来,他落入龙池中,救上来时已没了气息。


  她一病不起,卧病在床。贤妃说,是惠妃的二王子在抢夺安乐的球时将她的心头肉踢入龙池,君王把惠妃打入冷宫,惠妃投河而死,九族杀尽,二王子也被杖毙。

 他对自己的儿子亦无情。


  王后闻言未有半句话,只是愣愣地望着窗外那株病梅。


  “他再如何,我的安乐也回不来了。”

·06·


  自安乐过世,王后愁容难掩,身上病气愈发重了,病恹恹的,没精打采。


  春去冬来,天气愈发寒冷,屋里燃起银丝碳火,暖了屋子,却没有暖热她的心。


  园里的腊梅悄悄绽放,百花凋零,一片残败枯景。唯有腊梅——那些小花儿掩在霜雪底下,送来暗香。


  君王来了,她拒之门外。若在夜半来了,只能由他睡下。


  她怀上身孕,身子骨愈发虚弱。贤妃代她掌事,往长乐殿送好些补品,小安平也常常过去陪她解闷儿。她的愁容终于褪下,一举一动比往日小心不少,生怕孩子遭遇不测。


  年末,要辞旧年。宫宴在晚间如常置办,桌上尽是佳肴,她却吃不下一口。烟火美极了,但她看得索然无味。君王为讨好她,送去许多新鲜玩意儿,可她依旧不看他一眼。


  那夜,她乘着凤辇回长乐殿,却遭一只猫儿冲撞,跌下凤辇。王后捂着腹部直喊疼,地上已有一滩血。她小产了,第二个孩子也弃她而去。


  王后病得更重了,起不了身,兴致好了,就往园中石凳上坐着看花。那株残梅依旧芬芳,霜雪之下暗香涌动。


  贤妃说,这株梅花是先王后初进长乐殿时亲手植下的,已有六年,始终病歪歪的不见好。她忽然晓得先王后为何药石无医,明白这棵树为何总是病歪歪的。囚于深宫,是心病,药怎医得好。


  君王起初还往长乐殿来,次次被拒门外。几回后,便再没来找她。她听说,君王纳了一位妃子,脾性一如当年的她。可她不难受,君王后宫美人三千已是常事,何必为这事儿伤心。


  她病得醒不来,不想醒,不愿醒。梦中有夫郎儿子,有父母亲人,梦醒却孤身一人,长乐殿冷得她害怕。


  “梅儿,梅儿,醒醒。孤王错了,孤王定好好守着你。”


  “梅儿,醒醒。”


  “梅儿……别走……”


  君王来了,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唤她的名,竟带着哭腔,是她,亦不是她。她终是忍不下心,睁开双眼愣愣地望着君王。君王的眼眶红了,蓄着泪水。


  原来,他怕她走。


  王后抬手抚上君王的面颊,抚过泛着胡茬的下巴,面上漾起一抹笑。她的声音很轻,但依旧柔似水,不娇,也不媚。


  “王上,妾妃不走。”


  君王与王后和好如初,依旧专宠王后。可王后的病情日益加重,吃不下饭,只能日日灌着汤药续命。


  他慌了,生怕王后像先王后那般丢下他离去。他四处求医寻药,求巫问神,她却不见好转。


  王后又怀孕了,是第三胎。贤妃防着外人,却没有防王后自己。一碗堕胎药,她倒在地上,身下一滩血。


  “谁给王后的堕胎药!”


  那一次,君王震怒,长乐殿的宫人跪了一地,却没有一个敢说话。王后躺在凤榻上,面色苍白。


  “王上……是妾妃自己喝的。”


  她醒了,抬起手,遣散宫人。君王急急上前握住她的手,听闻回应禁不住颤抖。他不知王后为何那么做,他们分明这般恩爱。


  “为何……为何……”


  “妾妃唯愿……孩儿莫生于皇家门。王上,奴家是谁?”


  “梅儿,孤王的小梅儿。”


  君王的声音发颤,他红着眼眶,泪水止不住落下。王后没有看他,愣愣地望着病梅笑。


  “王上,奴家爱吃甚,喜爱穿甚。”


  “妃子爱吃银耳红枣羹,爱穿浅翠。”。


  “王上,奴家是阿莲,江莲,不是梅王后。”


  她,江莲,被君王半逼迫半哄诱地做了一年梅芷兰,她不愿再活在梅芷兰的影子里,也再活不下去了。


  “奴家本是江家女,父慈母爱祖母亲。”


  “却因错将真心付,病死深宫再难去。”


  王后阖上眼,唇角漾着笑,是解脱。她终于能任性一回,做一回江莲,走出梅芷兰的影,走出深宫,去见她的安平,去见未出生的孩子。在地下,她会过得很好,兴许还会有个漂亮可爱的儿媳。


  “孤王是天,孤不许你走!”


  “你说过你不走……莲儿不走……”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抵在额前,依旧是天上君的气势,说着念着却哭了。哭得止不住,仿佛一个被夺去糖果的孩子。


  他的心在滴血,比先王后去时更痛。


  “阿莲好冷,阿莲想回家。阿爹……阿娘……阿爹,阿莲要风筝。阿娘,阿莲想吃桂花糕。阿哥,妹妹要骑大马。祖母,阿囡要祖母抱。祖父……”


  她像个孩子,唤着人撒娇。可她再没说下去,君王手中的手无力垂落,她走了,亦离他而去,去找她的孩子了。


  继后在位一年过半,病逝。


  君王大病一场,后宫不再选秀纳妃。

·07·


  “你满意了?祸害够了?”


  贤妃与君王并肩站在长乐殿中,望向那棵缠着两位王后香*的梅树。她以泪洗面,消瘦许多。贤妃的语气淡淡的,透着悲哀。


  “孤爱芷兰。”


  他的声音格外沙哑,较往日苍老几分。他也愣愣地看着梅树,似是在看,却又不在看。


  “那小阿莲呢,她就活该被你当成兰兰祸害一辈子吗!”


  贤妃忍不住加重声音,是训斥,可她说着,却掩面痛哭起来。


  “孤王更爱莲儿。”


  他有些哽咽,说不出一句话。

 “你爱兰兰,为何三番两次纵着她们害她……你爱小阿莲,为何保不住她的孩子!”
  “芷兰是骠骑大将*的女儿,不能有儿子……可梅儿的孩子孤王怎会不爱。”


  “你就害她小产,郁郁而终?”

 “孤不愿,孤不愿。是孤王没保住芷兰,是孤王的错,孤王没保住安乐,没保住莲儿。”

他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江南长街景如旧,身畔却无故人随。忽见花下仙子笑,故人梦中香*归。玄都落花随风去,醒时看作故人来。


  多好啊,他以为故人能长伴身侧,那多好。


  ……


  “夫郎,这棵梅树病歪歪的,我不喜欢,砍了可好?”


  一个小姑娘站在长乐殿的园子里,时值寒冬,她的肩头披着君王的火狐裘衣,一身鲜红,在皑皑白雪中犹如一朵红梅,傲立寒风下。


  他站在她身边,揽着瘦削的肩,霜雪染上他的鬓发。


  “好。”


  庭有梅树吾妻生前手植也,今伐之,为搏小娘子一笑,小娘子笑,宛若吾妻年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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